引导性政治架构下的统治德性问题  

作 者:
陈赟 

作者简介:
陈赟,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 200241)。

原文出处:
道德与文明

内容提要:

庄子的政治哲学可以理解为引导性的,而非支配性的,它要求政治秩序展开为对天下人性命之情的引导和对生活世界的守护。这一政治哲学要求区分统治者的德性与被统治者的德性,前者是消极性的不德之德,后者则是积极性的有德之德。不德之德将统治活动的本性定义为限制性的,而不是证成性的,它并不指向被统治者的各正性命,而只能为之提供秩序条件。由于天下是天下人物多元性与差异性的复合体,这使得天下如同天那样是不可测度的,无法以同质化、单一化的形式加以规整,因而统治者必须具备“立乎不测”的品质,以向天下开放自己,以“虚”己的方式成全天下之“实”。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23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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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539(2022)05-0114-16

      《庄子》的秩序之思可以理解为一种引导性的政治哲学,其本质是尊重并引导天下人正其性命之情,守护性命之情在其中展开的生活世界,其对立面是支配性的政治哲学。支配性的政治哲学在本质上对性命之情加以抑制、驯服甚至虚无化,并对其生活世界进行改造,使之成为生产驯服主体、巩固君主统治的支配性空间。引导性政治要求统治者的德性区别于被统治者自正性命之情的德性,如果说前者的核心是“上德不德”,目的是引导天下人自正性命,那么后者则是积极性的,由每个个体去承担自正性命的事业。统治者的消极德性意在引发被统治者的积极德性。然而,对于《庄子》秩序之思中的统治德性,人们往往一方面忽略被统治者德性的引发与达成,另一方面未注意到统治者的消极德性恰恰是被统治者的积极德性达成的条件。

      一、“无德之德”与“有德之德”:统治者德性与被统治者德性的区分

      《应帝王》将达成引导性政治的机制理解为“无为”:“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联。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王者“虚”的是作为个人的“己”,虚己是成全天下之“实”的条件。我们不能将王者虚己理解为王者为天下而做出自我牺牲,因为任何形式的自我牺牲都是以否定自我的方式来肯定天下的,其本质上是“以身殉天下”(《骈拇》)。这种自我牺牲虽然在公共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但却不可以普遍化。如果“天下尽殉”,不论人们所殉的是仁义、是非、美善,还是名声、地位、财货,都将最终导致天下人的“残生”“损性”(《骈拇》)。“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地》),而“与物皆昌”是王者与物共昌,即王者与天下人及万物的共同繁荣,这正是引导性政治的理想。

      “天下有道”意味着被统治者的自得其德,但这并不意味着对统治者之自得的否定,毋宁是统治者的自得与被统治者的自得处在不同的层次上,以至于从被统治者与统治者的不同视角来看,所见并不相同:从统治者的视角来看,当被统治者自得时,统治者并不自得;而从统治者的视角来看,他之自得就在于被统治者的自得之中,统治者不以被统治者所谓的自得为自得,而以统治者所谓的不自得为其得。对统治者而言,“既以与人,己愈有”(《田子方》),《道德经》第八十一章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道德经》所谓的圣人实即有位的统治者,统治者以“不积”为有,以“无厚”(《养生主》)为有,愈是为人,己愈有;愈是与人,己愈多。被统治者所有者、所多者,在财货、在智慧、在技能等,而统治者所有者、所多者,在与天相通之德,可以覆载万物;“为人”“与人”,表面上是自己所有、自为的减少,其实是由于“为人”“与人”而为物所同尊,为物所同归,因而愈有、愈多。这就是统治者往往“以有积为不足”“无藏也故有余”(《天下》)的奥秘。王夫之揭示了其中的道理:

      以所“有”“为人”,则人“有”而己损;以“多”“与人”,则人“多”而己贫。孰能知无所为者之“为人”耶?无所与者之“与人”耶?道散于天下,天下广矣,故“不积”。道积于己,于是而有“美”,有“辩”,有“博”。既“美”且“辩”,益之以“博”,未有“不争”者也。乃其于道之涯际,如勺水之于大海,挥之,饮之,而已穷。俯首而“为”,恶知昂首而“争”?不问其“利”“利”自成,恶与“害”逢?能不以有涯测无涯者,亦无涯矣。“休之以天钧”,奚“为”,奚“与”,又奚穷哉![1](69)

      按照这种理解,被统治者所谋求的在“积”——积少成多,从无有到有——这是天下人所谓的“得”;而统治者之“得”恰恰与此相反,在于“虚”而不“积”,此与“天道运而无所积”“帝道运而无所积”“圣道运而无所积”是一致的。王者的“虚”而不“积”在于有“得”(德)而忘“得”、不以“得”为“得”;其不以“得”为“得”,所以才不会引发、鼓励天下人“迁其德”而“淫其性”,这就是王者之“虚”而不“得”,就是同于天的“无得之得”。正是这种“无得之得”,才是庄子“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的根本原因。

      天下人自得其性命之“情”是“实”而不“虚”的,它总是落实为具体的德性——“有德之德”,但王者必须超越这一层面,达到“虚”的层次,王者唯有“虚”才能容受天下人之“实”。《应帝王》说:“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这就将王者之德视为“无见得”之德,即“上德不德”之德,或“无得之得”。《淮南子·览冥训》曰:“故圣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万化而无伤。其得之,乃失之,其失之乃得之也。”①所谓“其得乃失”“其失乃得”,恰恰彰显了王者之德与天下人之德的不同:天下人之德在得其性命之“实”,而王者之德是对天下人之得其性命之“实”的引导,它意味着对天下人之不伤,这种不伤在统治层面上已经是成全。王船山在解释《徐无鬼》的宗旨时说:“寻此篇之旨,盖老氏所谓‘上德不德’者尽之矣。德至于无伤人而止矣,无以加矣。乃天下之居德以为德者,立为德教,思以易天下,而矫其性者拂其情,则其伤人也多矣;施为德政,思以利天下,而有所益者有所损,则其伤人也尤多矣。则唯丧我以忘德,而天下自宁。”[1](369)统治者的品德(王者以此临天下之德)必以“无伤人而止”为其边界,一旦居之以为德,同之于天下人的“有德之德”,就会伤人——变易天下人的性命之情。是故王者临天下之德乃是“无见得”之“德”——“无德之德”或“上德不德”之德,以“虚”为内涵。一旦王者之德被充实②,就是“下德”。在这个意义上,“上德不德”指的是统治者的德性,而非治于人者的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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