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劳动:从人工智能到脑机接口的迷思

作 者:

作者简介:
肖峰,华南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东 广州 510641);杜巧玲,华南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广东 广州 510641)。

原文出处:
江汉论坛

内容提要:

活劳动是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重要概念,它与物化的劳动或死劳动相区别,两者对商品价值的形成起不同的作用。在马克思生活的机器劳动时代,由于人—机之间分离地存在,活劳动与死劳动的区分是清晰的。随着人工智能和脑机接口技术介入到生产过程并成为劳动工具,人—机之间呈现出融合的趋向,两种劳动的区分变得不再清晰,从而提出了关于活劳动的界定和BCI劳动的隶属等一系列新问题。探讨这些问题可以拓宽和加深对活劳动概念的研究、丰富对劳动方式演变、劳动主体乃至人的本质的理解。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3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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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F01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2)08-0039-08

      人工智能(AI)及其在脑机接口(Brain Computer Interface,缩写为BCI)中的应用,正在和将要给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带来深刻的影响,其中包括对人类劳动方式的深刻影响。在这种影响中,“活劳动”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当人工智能和脑机接口介入到劳动过程中时,如何理解活劳动的含义,尤其是以脑机接口为工具的劳动是否属于活劳动,就成为需要深入思考的新问题。

      一、马克思的活劳动思想

      马克思是基于他对劳动的界定而提出活劳动概念的。他指出:“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劳动过程的简单要素是:有目的的活动或劳动本身,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①这里“人的自身活动”就是“活劳动”(living labour),它是生产劳动过程中人的体力和脑力的支出或消耗过程。在传统的劳动中,人的活劳动主要是动用自己的肢体、付出体能的“体力劳动”,而整个劳动过程,就是人以自己的体力耗费来进行物质生产(变换)的过程。

      在马克思那里,活劳动是与“死劳动”相对而言的,死劳动的学术化称谓是“物化劳动”(materialized labour),也称为“过去劳动”或“对象化劳动”,指凝结在生产资料中体现为过去劳动创造的产品中的人的劳动,是处于凝固状态的劳动。活劳动借助于劳动资料提供的死劳动进行生产,就构成为劳动过程,在其结束时形成劳动产品,而劳动产品在交换过程中形成交换价值。“加入全部年产品的交换价值的不仅有活劳动,即当年耗费的活劳动,而且还有过去劳动,即往年劳动的产品。不仅有活的形式的劳动,而且有物化形式的劳动。产品的交换价值等于产品所包含的劳动时间的总和,其中一部分由活劳动构成,一部分由物化劳动构成。”②在两种劳动参与的劳动过程中,死劳动的价值被活劳动转移到了新的劳动产品中,活劳动则创造出新的价值凝结到新产品中,使产品实现了价值增值,用马克思自己的话来说,“活劳动只不过是这样一种手段,它使对象化的死的劳动增殖价值,赋予死劳动以活的灵魂”③,“活劳动增大了对象化劳动的量,创造了价值”。④马克思还把活劳动的这种功能称之为“自然恩惠”。⑤虽然两种劳动都对劳动产品的形成有贡献,但只有活劳动才是创造或带来新价值的唯一源泉。

      由于价值增值并非由死劳动带来而是由活劳动所创造,所以活劳动成为马克思劳动价值理论中的核心概念,也是分析资本主义剥削来源的关键范畴,即:剩余价值是在劳动者的活劳动中形成的,而非从死劳动中流淌出来的;因为活劳动可以增加劳动的量,即“活劳动在追加新劳动量时作为活劳动而存在”⑥,而死劳动只包含了凝固不变的劳动量。在商品社会中,死劳动可以等价购买,然后等价地转移到产品的价值中;而活劳动则被不等价地购买,即资本家购买活劳动的付出要低于活劳动所创造的价值,资本使用活劳动的过程就是赚取“差价”即剩余价值的过程,就是对活劳动进行剥削的过程。简单地说,资本剥削的对象是活劳动而非死劳动;机器和人工智能不能替代人(劳动者)成为被剥削的对象。

      在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中,区分开活劳动与死劳动可以揭示剥削的真正秘密,而区分活劳动与死劳动的界限,就是看这种劳动是人的劳动还是劳动资料的劳动,后者尤其指“劳动资料转变为机器体系”⑦之后的“机器的劳动”。两者之间的区别,用一个认知科学流行的术语,就是活劳动是“具身”(或“寓身”“涉身”)的劳动,是由人的身体发动并以其为载体所进行的劳动,即“活劳动就是活劳动能力的劳动,就是活劳动能力自己的生命表现”。⑧而死劳动则是“离身”的劳动,即人的身体之外相对独立存在的劳动资料系统尤其是机器系统中所发生的物质能量变换过程。更简洁通俗地说,活劳动是“人之动”,而死劳动是“物之动”。在人—机分离的时代,根据以人的身体为载体的人之动还是以体外的机器为载体的物之动,就可以将活劳动与死劳动清楚明白地区分开来。

      在马克思的时代,人与机器的区分是明显的,所以哪些属于人的活劳动、哪些属于机器的死劳动也是界限清晰的。然而,人工智能及其通过脑机接口所带来的人—机融合的出现,尤其是植入式脑机接口使一部分技术成为人脑内部的一部分后,人和机器的界限就变得模糊不清了,使得一种劳动是具身的还是离身的,是人之动还是物之动,以及在通过劳动形成产品的过程中,哪些是人的贡献哪些是机器(植入人体的设备)的贡献等等,都变得十分的不清晰,亦即活劳动与死劳动之间出现了模糊交织的状况,使得我们需要有新的视角和方法对其加以新的分析。

      二、人工智能与脑机接口中的两种劳动

      人工智能介入生产劳动过程后,大量的人力被AI所取代,生产线成为智能化的自动化流水线,在生产一线可以出现“无人工厂”,亦即由人承担的活劳动从生产劳动的现场几乎完全消失。由于AI及其生产线具有明显的“离身”性,所以它和机器生产一样很容易被判定为属于死劳动的范畴。这样一来,似乎在资本家的工厂中,就不再存在作为剥削对象的活劳动,于是要么将其解释为剥削对象的转移:从剥削活劳动转向死劳动;要么将其解释为剥削现象的彻底消失。

      其实,对于人工智能介入的生产劳动,虽然作为死劳动替代了大量的活劳动,活劳动虽然不存在于生产的现场,但并不意味着活劳动在整个生产过程中的消失,而无非是转移到了生产的延长线上。如存在于新产品的研发活动、AI系统的适时维护、以及在监控中心所进行的过程管理等等,这些活劳动的存在无疑为价值的增值提供了源泉,因此活劳动创造价值的劳动价值论仍然成立,只不过对活劳动中剩余价值的剥削成为更隐秘的现象。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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