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赵晔《吴越春秋》记吴、越两国史事,多采传闻异说,近似后世历史演义,四库馆臣称其“自是汉、晋间稗官杂记之体”①。此书《勾践入臣外传第七》记勾践“尝粪辨疾”: 越王因拜请尝大王之溲,以决吉凶。即以手取其便与恶而尝之,因入曰:“下囚臣勾践,贺于大王。王之疾,至己巳日有瘳。至三月壬申,病愈。”吴王曰:“何以知之?”越王曰:“下臣尝事师闻粪者,顺谷味,逆时气者死,顺时气者生。今者,臣窃尝大王之粪,其恶味苦且楚酸。是味也,应春夏之气。臣以是知之。”吴王大悦,曰:“仁人也。”② 在这段文字中,勾践逻辑清晰地论证了粪味与吴王健康的关系。首先,健康人的粪味应顺应时气。根据《礼记·月令》等文献,酸味对应春季,苦味对应夏季③。其次,根据勾践亲尝,吴王的粪味苦且酸,与春夏之气相应。最后,得出结论是,吴王即将恢复健康。“尝粪”自然是这一场景的核心行动。但是,如果没有“粪味论”作为支撑,“尝粪”的意义便无法被吴王理解,其背后隐含的政治意图也就无从实现。 实际上,检索历代医典可知,传统医学中并不存在“尝粪辨疾”的理论和实践。勾践的论证之所以听起来“合理”,是因为“粪味顺应时气”的说法恰好符合当时人们所秉持的一种普遍观念,即事物与其所处的环境应具有一以贯之的秩序。既然春季对应酸味,那么春季的事物也须对应酸味。由此出发,勾践构拟出一套“理论”,为“尝粪”赋予意义。需要注意的是,真正打动吴王的并非这一“理论”的有效性,而是“尝粪”行为所体现出的“忠诚”。也就是说,“理论”的价值首先在于为勾践提供一个表演的机会;至于其有效与否,反倒不那么重要。 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存在这样一类知识书写:具备知识的外表,却不一定具备知识的实质;不是对客观世界规律的理性总结,而是服务于小说情节的文学建构;源自现实中的知识观念,却又进行了艺术化的演绎。这类“知识”并非真实的知识,而是小说家出于艺术需要所构拟出的“伪知识”,也即知识设定。本文聚焦于中国古代小说中的“伪知识”,辨析其含义、类别和构拟动机,描述其话语形态和文本呈现方式,并对其文学功能进行初步探讨。 一、知识与“伪知识” 刘勇强在《小说知识学:古代小说研究的一个维度》中说:“‘知识’是人类认识自然和社会的成果,不仅包括庞大的知识体系,也包括悠久的知识传统,它通过各种方式记录与传播……由于中国古代小说的传统、类型及作者的知识修养与艺术追求等原因,知识更被有意识地利用,成为小说艺术世界的构成要素。”④显然,这里讨论的“知识”,指的是小说家所处的现实世界的知识:小说家成长于这一知识环境,并有意识地将其应用于艺术世界的建构。而本文所讨论的“伪知识”,指的是小说人物所处的艺术世界的知识:小说家出于情节展开的需要,为艺术世界制定基本的运行规则,为人物的行动确立可能性和不可能性。 知识与“伪知识”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第一,在小说中,人物行动的依据是“伪知识”,而非知识。因此,人物可以上天入地、穿越古今,违背物理规则和历史常识。承认“伪知识”在作品内的独立性和有效性,是小说写作和阅读的前提。第二,“伪知识”不可能凭空结撰,而是小说家立足其所处现实世界的知识体系、知识传统和知识观念,结合艺术想象,从而构拟出来的知识设定。即使是最极致的非现实小说,其知识设定也不可能与现实绝缘——因为作者和读者都不可能超越他们身处的现实。第三,在某些小说中,知识设定与知识非常趋近,但不能因此否定“伪知识”的存在。所谓“伪知识”,不是“虚假的知识”,而是“人为的知识”,是从创作角度对艺术世界中的知识体系的命名,与现实世界的知识并非对立关系——可能疏远,可能趋近,有时甚至可能重合。 在小说中,最基础的一类“伪知识”,是对自然秩序的设定。其中,又以时空秩序为基础之基础。此类描述一般出现在小说开头。关于时空秩序的设定提供了理解故事基本框架,也可以促使读者尽快拉开与现实世界的心理距离,从而迅速进入故事情境。《西游记》第一回即以对时空秩序的描述开篇。《西游记》的时间秩序来源于邵雍的“元会运世”说:“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将一元分为十二会,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会该一万八百岁。”⑤小说家没有从子会写起,而是从上一元的戌会写起,描述了天地从毁灭到混沌、从混沌再到重新开辟的过程。这种处理方式将人的生命置入天地轮回的宏大背景,凸显生死问题的终极性,也为石猴的寻觅长生之旅埋下伏笔。篇首诗说:“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⑥反过来,如果要更好地理解全书的主题,也须正确解读小说家对“造化会元功”的描写。 《西游记》的空间秩序源自一种观念上的拼贴:“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⑦与盘古和三皇五帝相应的是中国传统的空间观念,即“天下”——以“中央帝国”为核心的华夷秩序。而佛教的四大部洲观念,却消解了“中央帝国”在空间秩序中的核心地位。小说家将这两种互相矛盾的观念拼贴到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空间设定:虽然中国不是四大部洲的中心,但是在世界的各个地方都能看到“三皇治世,五帝定伦”的影响。 设定时空秩序,不一定要借助对时空的正面描写。《红楼梦》第一回有意消解故事发生的具体时空,这同样是一种知识设定。所谓“大荒山无稽崖”,看似是具体地名,然而通过“大荒”“无稽”的命名消除了确定性。如甲戌本《凡例》所说:“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⑧面对空空道人“无朝代年纪可考”的质疑,石头回答:“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⑨这种非确定性的时空设定,从消极角度说,是为了规避文祸;从积极角度说,则近似于戏剧表演中的“间离效果”:将读者习惯的时空秩序剥离,凸显故事本身的创作性,使读者以一种惊奇的眼光来审视小说家的艺术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