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机接口与知行合一新形态

作 者:
肖峰 

作者简介:
肖峰(1956- ),重庆人,法学博士,上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华南理工大学、江西师范大学和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科学技术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上海 200444)。

原文出处:
学术界

内容提要:

作为一个哲学命题的“知行合一”有其专门的含义,哲学家们也探寻了种种通达这一目标的人文途径。脑机接口的研发和使用为知行合一的达成提供了一种不以身体为中介的新技术手段,这就是通过脑机接口介导的“以想行事”(“运动想象”与“实现行动”的技术性一体化)来实现“我思即我行”。人脑与脑机接口联结而成的新型的知行合一系统为我们重新理解“行动”“行动主体”等概念提出了新的哲学需要,也对知行交互中的控制问题、错位问题、归责问题和功能极化问题等提供了新的哲学启示。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12 期

字号:

       DOI:10.3969/j.issn.1002-1698.2022.08.007

       知行关系是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知行合一被许多哲学家视为在这一关系上能够通达的最理想目标,这些哲学家还为我们趋向这一目标提供了种种精致的理论分析和人文手段,这些手段包括道德自律、德性养育和日常修行等。今天,脑机接口正在为我们开辟一条新的路径,即通过技术手段来为知行合一赋予新的含义与价值,开辟新的通达之道。

       一、知行合一:从人文形态到技术形态

       我们知道,王阳明所提出的“知行合一”,首要的目的是作为一种道德理想来倡导的,其中的“知”主要是指作为道德意识的思想意念,“行”主要是指作为道德践履的实际行动,而知行合一所倡导的是道德意识和道德行为的互不分离,即“良知”与“良行”的统一,如表现为“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孟子的“致良知,达良能”,朱熹的“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以及“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也表达了同样的精神实质。这种人文传统的知行合一观,还被称之为“价值论的知行合一”,旨在克服不善之念、抵御外物诱惑,做到思无邪、致良行,并反对道德教育中的知行脱节尤其是知而不行,倡导言行一致、守信笃行的修身原则。这一价值论或伦理观的知行合一,也衍生为重要的认识论原则,以此揭示人的认知活动与行动践履之间的互在互渗,如王阳明用“好好色,恶恶臭”为例表明了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的这种意念与行为同时发生的知行关联,这样的知行关联也被引申为一种认识论上的方法论原则,以求克服知行脱节、知行相悖、偏重一端而忽视另一端等知行不合现象。知行合一的这些内涵,主要指向的是道德自律、品德修养、合理的认知和行为方式等,旨在“教育”和“引导”人具有正确的修为和素养,所以可以谓之“人文性知行合一”,这也折射出倡导知行合一,是中华文明的一种悠久的人文传统。

       在承认“知行合一”上述原意的基础上,如果引入技术的视角,在今天还可以对其赋予“新解”,这就是通过脑机接口(BCI:Brain-Computer Interface)介导的“技术性知行合一”来开辟实现这一目标的新途径。

       脑机接口是这样一种技术,它通过采集和解码人脑进行认知活动时产生的脑信号,将其通过计算机及其算法转化为可以控制人脑外部设备运动的指令,从而形成符合人脑意图的替代身体动作的行动。这样的脑机接口也被称为“面向运动的脑机接口”,其功能就是帮助失去行动能力的残障人士恢复行动的能力。在行使肢体功能的脑机接口中,人凭思想控制设备(从意念控制外骨骼设备到控制假肢)做出动作与环境互动,向对象施加物理性作用,造成“改变世界”的效果,这虽非传统意义上的行动,但确实具有了行动的功能,由此可将其称为“人工行动”。

       从认识论上看,知行合一中的“知”,是行动的意念、动机、意图,是“想要做什么”的认知状态。这样的认知状态,在通常的情况下,如果不启动身体的动作,就还不是行,还只是停留在认知阶段。也就说,当我们谈论知行合一时,是建立在知和行“合而不同”的基础之上的,即行动或行为具有与认知不同的含义,它是一种能够改变客观对象的活动,或马克思所说的“感性的对象性活动”,即外在可感的身体活动,是与脑内无法直感的思维认知活动不同的另一种活动。日常所说的“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就表明行动是与思想(知)不同的活动;毛泽东在《实践论》中将认识和实践的关系简称为“知和行”的关系,则更直接地表明了“行”(行动、行为)是与“知”(认识、思想)结成对立统一关系的哲学范畴。

       基于行动与认知的这种功能性区别,在身体不动的情况下就不可能取得行动的效果。因为对于正常的人来说,行动都必须通过身体的动作才能实现,甚至行动哲学对“行动”的界定就是“有意图的身体动作”,其言外之意就是:不动手、不践行的“想”“思”或“知”,就是“空想”“纯思”或“罔知”,根本不属于真实的行。而使用脑机接口后,人脑中属于认知范畴的意图或运动想象就可以“自动”化为BCI系统的人工行动,与行动相关的“想”“思”“知”在此时都具有了身体行动的效果。迈克尔·杨(Michael Young)将这种效果描述为“一动不动、无所作为的身体,现在可以极大地影响世界。迄今为止,人类影响世界的任何手段都需要移动身体的外壳,即使只是轻微移动,如说话或眨眼。BCI首次使人类能够在没有身体作为中介的情况下‘通过思想’去做事情”,“BCI第一次能够主动(或因果地)在不移动人体的情况下实现世界变化”。①可见,脑机接口提供了一种新手段来实现知行合一中的行动,造就出技术手段介导的知与行的同步发生,即BCI加持下的“一念发动处便是行”,这也是另一种形态的知行合一,或称“技术版的知行合一”。

       第一,脑机接口所介导的是基于“以想行事”的知行合一。

       通常意义上的行是由人的知(意念)引发、支配与控制的人的身体性的感性物质活动,其交互过程是由意识活动引起身体活动,身体活动引起外物运动,这是知行传递的一般模式:脑中的意念(知)一定要启动肢体的物理运动才会成“行”,脑的内部心灵过程一定到转变为身体的外部动作才会现“行”。这就是以身体为中介的知行转换,身体在这里充当了知行之间的接口,只有通过身体才能表达和实现作为“知”的行动意图与愿望。而当脑机接口行使知行联结的功能后,人的想法可以直接转变为人工行动,使得“在不需要动手的情况下,一个人想什么就是在做什么”,②尤其是当脑机接口对脑信号的处理足够迅速时,就可以做到一旦脑中有“打算做”的想法,脑机接口系统就能同步响应而使其“做成了”,此时甚至“依靠身体动作或言语来表达意图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你的想法会被脑机接口有效而完美地转化为纳米工具的细微操作或者尖端机器人的复杂动作”。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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