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造办处档案中记录了各种造办处所承办活计的名称，其中大多属于宫廷所需的装饰品和日用器物。阅读档案会发现，很多器物都有寓意吉祥的名称。这些宫廷档案专注于记录器物制作的用料、花销、模型、修改意见等，用语简单明了，偏于日常口语，为解读这些器物的命名原则、清代的吉祥语汇及其与图像之间的关联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乾隆六年的造办处档案中明确记录了一种吉言选用和器物命名机制①： ……将吉言选择十数名色呈览。钦此……缮写得吉言名色“八仙祝寿、九天钧乐、竹林七贤、五老观太、耕收成景、织祭赛时、香山九老、海屋添筹、七子八婿、瑶池永庆”折片一件，交太监高玉。旨将……其吉言名色准用再画样呈览。钦此……画得吉言陈设纸样十张，交太监高玉……旨照样准做，交如意馆造鳌山灯处办做。钦此。于本年七月初一日告成青绿描金山石十座，各高一尺二寸，见方八寸，上安烫胎合牌房屋十座，绫绢格式人物一百十六件，通草绫绢花树竹子五十六颗，草地景二百七十二攒。 这份档案记录了选用吉言命名器物的三个主要步骤：第一步，选用吉言；第二步，为吉言绘制图样；第三步，依照图样制作山石盆景陈设。很多清宫中留存至今的山石盆景很可能就是以吉言为主题的命题创作。 这种以语言为基础的吉言装饰传统古已有之，可追溯到汉代墓葬中有关祥瑞的各种图案，并在之后的朝代有所传承和演变，但直到明清时期，吉言在装饰中的运用才达到高峰。清宫造办处档案用文字记录了这一高峰阶段的吉言制作机制，尤其是帝王为装饰赋予寓意的整个过程，为我们探究清代装饰艺术与吉祥语汇之间的关系提供了宝贵的一手材料。 一 以吉言为基础的中国传统装饰体系 罗森(Jessica Rawson)指出，欧洲的古典建筑装饰和中国的花鸟图像装饰构成了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两大装饰体系。欧洲装饰是以希腊和罗马的古典建筑结构为基础发展起来的，在图像组织方面强调建筑结构原理，这也是缘于古典建筑是西方世界最为骄傲的文化成就之一。中国的花鸟图像装饰传统则是通过语言来联系图像的，文字谐音是装饰图像寓意的基础。正如具有个别意义的单个字词放在一起得以组成意义连贯的语句，这些装饰图案往往通过文字上的谜语、双关、故事与寓意组成具有象征意义的装饰体系。例如，喜鹊的名字中带有“喜”字，一对喜鹊的图案便具有了“双喜”的寓意；以清初沈铨《松梅双鹤图》为蓝本的墙纸则将象征情义、长寿和隐逸的鹤，与寓意坚韧、刚直的岁寒三友——松、竹、梅放在一起，共同赋予室内设计以高雅的内涵②。 早在汉代墓葬中就已出现了以文字谐音为基础的吉祥图案。例如，汉代的“祥”通“羊”，于是正面形式的羊头或一对相向而跪的羊的图案便具有了吉祥寓意，它们广泛出现在墓葬入口的门楣中央，护佑墓主人的死后居所③。但以吉言为基础的吉祥图案只占汉代吉祥图案的一小部分，这一时期的吉祥图案以瑞应图案为主，即某些事物的出现是好事将会发生的预兆。比如，灵芝的图案象征瑞草的出现，而凤鸟栖于屋顶的图案象征瑞鸟现身。 唐宋时期是花鸟装饰体系初步形成的阶段，花鸟图像被赋予精神方面的联想。宋代《宣和画谱》的花鸟叙论在中国历史上首次阐明了花鸟图像的文化意义：“所以绘事之妙，多寓兴于此，与诗人相表里焉。故画之于牡丹、芍药，禽之于鸾凤、孔翠，必使之富贵；而松、竹、梅、菊、鸥、鹭、雁、鹜，必见之幽闲。至于鹤之轩昂，鹰隼之击博，杨柳、梧桐之扶疏风流，乔松、古柏之岁寒磊落，展张于图绘，有以兴起人之意者，率能夺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临览物之有得也。”④ 从明代开始，皇帝成为了吉祥图案的主要推手，吉祥图案开始呈现昌盛之势。明代前期五位皇帝的御容图尤为突出地展现了由皇权推动的吉祥图案体系。皇帝服饰上的十二章纹以成体系的图案形式展示皇权并寓意统治的稳固与昌盛。日、月和星辰象征照临；山以其稳重的意象寓意镇定；龙象征神异与变幻；华虫以花朵和五色虫羽毛的形式象征文彩；宗彝象征供奉；藻寓意洁净；火寓意光明；粉米取粉与米的意象象征奉养；黼寓意果断与坚决；黻寓意明辨善恶⑤。 清代继承了明代由皇权推动的吉祥图案体系，并且由于清宫造办处档案的详实文字记录，我们得以了解皇权在装饰制作中发挥作用的机制，尤其是为具体装饰赋予寓意的过程和背后的考量因素。清代的吉祥图案体系不仅是在明代基础之上的继承，同时也通过皇帝不断扩充的历代古物收藏，重拾了久远时代的吉祥图案。比如，通过造办处档案可以看到清代皇帝历来重视汉玉的收藏和再次加工利用，受到重视的汉玉多带有“宜子孙”“大吉羊”“乐富昌”等字样，这些都是汉代器物上所流行的吉言铭文。 二 造办处档案中的吉言制作机制 雍正二年的造办处档案充分展示了吉祥语汇通过具体器物所建立起的吉祥寓意组合：“旨做事事长如意一柄，岁岁人平安瓶一件，盛木瓜香圆佛手盘九个。其瓶或用青磁瓶，或用铜瓶。盘子向内总管处要。瓶内谷穗九苗，俱要双穗谷穗，或赤金或镀金，叶子俱要烧软蓝。钦此。”⑥ “事事长如意，岁岁人平安”的对仗落实在后面的器物，使其形状、名称得以生动再现。如意本身已成为清宫吉言语境下发展成熟的陈设工艺品，在此基础上，又发展出各种具有双关、谐音性质的吉祥图案，将如意的内涵进一步丰富。比如，绘有麦穗和鹌鹑的如意表示岁岁平安，“穗”与“鹌”分别谐音“岁”和“安”。而绘有象驮宝瓶的如意则寓意太平有象，“象”代表“有象”的“象”，而“瓶”谐音“平”⑦。每逢年节和遇重要场合，都会根据特定主题需要制作如意，事事如意、年年如意等如意在造办处档案中被频频提及，已形成了固定的吉祥图案搭配模式。上述“事事长如意”就属于这种约定俗成的如意形制，由柿子与灵芝图像组合而成。制作时，只要提及名称，工匠即明白样式。而“长”作为一个既表示时间长度又表示物理长度的形容词，更使得如意藉此将宏大的吉祥意味传达出来。“岁岁人平安”中的“平安”通过瓶来谐音表示，而“岁岁”则通过放入瓶中的谷穗的“穗”的谐音来表示。此外，将谷穗放入瓶中这种形式也很可能在暗示与“入”字形相近的“人”，从而形成语意连贯的“岁岁人平安”祝词。这处档案记载充分显示了器物的摆放与组合对于吉祥寓意的传达至关重要。可见清代对于物与谐音的利用已经达到了极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