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的提出 一个国家的技术水平决定了该国的国际地位。①因此，技术成为各国争夺的无声战场。无论是否愿意，世界性或地区性大国（以及异于西方意识形态的小国家），都可能被不同程度卷入国家间的技术竞争。在大部分时期，大国间的技术竞争相对温和。然而，一旦竞争加剧，以至发生冲突乃至战争，技术先进方往往会以技术断供、禁止对方科技产品进入本国市场等作为威胁或实际制裁手段。②如果说中美贸易战让部分国家开始重新审视美国等倡导的自由市场与技术中立观点，那么俄乌战争中西方国家及其企业对俄罗斯实施的无差别全面制裁则给世人敲响警钟，即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次被“断供”的对象。 近年来，很多国家都试图保障关键核心技术自主可控，以确保国家经济、军事安全。美国对外通过一系列措施对他国高科技企业进行市场打压和技术打压，③对内则再次在国家安全的框架下动员美国式举国体制，④试图重塑其在全球的技术领导力。为此，美国先后颁布了《制造业促进法案》（2010）、《确保美国先进制造领导地位》（2011）、《国家先进制造战略规划》（2012）、《无尽前沿法案》（2021）等重振国内产业、技术相关战略，以及《美国国家安全战略》（2017）、《美国国防战略报告》（2018）、《2021年美国创新与竞争法案》（2021）、《2022年美国竞争法》（2022）等。其他发达国家也纷纷迎来产业政策（或者说更广泛的国家介入）的“复兴”，如英国的《英国工业2050计划》（2013），法国的《新工业法国》（2013、2015），德国的《工业4.0》（2013）与《德国工业战略2030》（2019），日本的《日本再兴战略》（2013），以及韩国的《新动力规划及发展战略》（2009）。不仅如此，它们还将技术竞争上升到经济主权、技术主权的高度，⑤试图减少对外技术依赖。 相比之下，后发国家想要在激烈的国际技术竞争中获得一席之地则要困难得多。后发国家参与技术竞争之路始于技术追赶。后发展虽然意味着一定的后发优势，但同时也让后发国家面临着更多的后发劣势，而且越晚开启工业化进程，后发劣势的程度越深。其中，市场机会问题是后发国家在技术追赶路上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技术变革的“需求拉动”理论表明，市场需求对技术进步有重要影响。对于具体国家及其企业来说，市场需求就意味着市场机会。它们需要争取和利用市场机会应用其技术，反馈问题，进而不断改进其技术。 在后发国家，市场机会与技术呈现出“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悖论：一方面，后发国家的本土技术不够先进，从而缺乏市场机会；另一方面，不被市场应用的技术得不到改进的机会，这导致其更加落后……如此形成恶性循环。可以说，市场机会是后发国家技术追赶过程中的“死亡谷”（valley of death）。本文将从市场机会角度切入，分析市场机会为什么重要，后发国家面临的市场机会挤压是如何形成的，以及国家在其中应该扮演何种角色。 市场机会：技术追赶的条件基础 市场机会为什么重要，或者说，国家介入到技术追赶过程中为什么需要对市场机会予以重视？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需要回到技术进步与技术能力形成过程。⑥技术进步的渐进性与互动性，技术能力形成过程的经验性与累积性特征，决定了市场机会是技术追赶的条件基础。 第一，技术从不成熟走向成熟的过程是渐进性的。技术创新存在着突破性创新与渐进性创新两种类型，⑦但任何技术从产生到成熟都是渐进的过程。以属于突破性创新的芯片技术为例，历史上第一块芯片仅仅在一块晶片上集成一个晶体管、一个电阻和一个电容，而今天动辄一块芯片上集成数以万计的晶体管，二者在复杂度、工艺精度、性能等方面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数十年不断技术迭代的结果。换言之，任何技术都要经历从无到有，从可用再到好用的过程。而企业在具体技术领域也同样会经历这一过程。例如，通信设备产业的领头羊华为自主研发的第一款程控交换机十分粗陋，如今的技术领先地位是通过多年不断努力逐渐获得的。 第二，技术进步建立在互动基础上。技术可以在实验室里生产出来，但不可能在实验室里得到完善。技术只有在应用过程中才能得到改进、完善，而这需要与用户进行互动。技术生产者在与用户互动的过程中，实现信息的交换。⑧这些信息包括技术在应用过程中出现的问题、用户对技术的其他需求/期待，等等。生产者如果想要获得更多关于技术改进的信息，一方面，需要与用户进行深入的交流互动；另一方面，尽可能让自己的技术应用到更丰富的场景中，从而充分暴露问题，为技术改进提供方向。 第三，技术能力的获得是经验性的。企业技术能力体现在其成员的知识与技能上。这些知识和技能除通过学习公开流动的技术知识和理论外，更主要的是通过大量实践获得。后者表现为诀窍（know-how）、经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⑨也就是说，企业必须为其研发人员提供实践的机会，让他们在技术应用、改进和研发的过程中学习，在不断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学习，即“干中学”（learning by doing）。⑩如果技术和产品不能得到一定的应用规模，研发人员很难积累相关经验知识。 第四，技术能力的增长是累积性的。技术能力的累积性特征意味着企业必须投资于持续性的学习过程，并将技术学习与研发的经验数据系统化、编码化，从而使得知识和经验能够不断积累和被传承。对于一个企业而言，过去的技术经验积累有助于新一轮的技术学习与技术研发。其在某一特定技术领域获得的优势，极有可能让其未来在相同或相近技术领域取得成功。(11)对于处于追赶阶段的企业和国家来说，只有技术能力累积到一定程度（量变），才能发生质变。技术创新绝不会发生在一片空白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