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在清朝光绪末年、宣统年间任职学部时,与尚在稚龄的宣统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只有名分上的关系,并无实质性接触或交往。辛亥之后,王国维随罗振玉寓居日本京都,溥仪作为逊清皇帝居住在紫禁城,王国维在东瀛虽然写了《颐和园词》等一系列追怀清朝的诗歌,与溥仪有一定的精神上的联系,但其实仍是各行其道,互不相关。1916年初王国维从日本回国,在上海仓圣明智大学任教、主编刊物。1917年张勋复辟,溥仪短暂上台,沈曾植、康有为等北上声援,同在上海的王国维虽然也关注此事,并在与时在日本的罗振玉通信中有不少评论,但他是被沈曾植等遗老刻意隐瞒北上的对象。简言之,在当时的民国政坛和逊清朝廷中,王国维都是一个边缘人物,连在沪的遗老群体也在关键时刻冷落了他。 1923年4月,王国维受升允的荐举,被溥仪下诏以南书房行走的身份北上,与溥仪的关系开始变得密切,并因此带来他在生命中最后五年的思想变化。但是这种变化与其说是根本意义的,不如说是职位意义的。 关心政治与跻身政界是两个根本不同的概念。王国维与政治的关系,若无曾经入值南书房之事,便是极为简单的。即如一般国民,于国计民生、政治风云、世界局势,亦多津津乐道,甚者因此而多起哀乐之情。但谈论亦罢,哀乐亦罢,大率是将自己置于政治的外围,至多不过是在政治的边缘观察、评论而已,极少有因此而跻身官场、直接指点江山者。 王国维对政治的关心毋庸置疑,而其对跻身政界的淡漠同样毋庸置疑。晚年北上入值之事暂且搁置不论,即便清末任职学部时,“性不耐官”就不仅是王国维亲口道出的话语,也是其实实在在的行为。据晚清学部编译图书局局长袁嘉榖——也是当年直接聘用王国维之人回忆,王国维在1906年受聘为编译局员时,因为工作勤勉、成绩出色,学部长官拟改派其为总务司行走,这是部属职位。这个改派在当时来说其实是一种职业提升,当时的聘员都希望能改为“部属”职员,因为一旦改派成功,便意味着可以升任主事或员外郎中,而且可“获本身印结费赡身及家”,经济上显然更有保障。但王国维对袁嘉榖说:“性不耐官,愿随局长编书也。”袁嘉榖再问兼职如何,王国维依旧以“不可”答之,此足见王国维与常人不同之处。①一个人的心性虽然随着时间和环境的变化可能会有变化,但对于王国维来说,这恰恰是终其一生心性的强固之处。 一、入值南书房与王国维的君臣之分、报称之念 王国维突然去世后,所有关于王国维“殉节”说的理由,大致与王国维曾入值南书房、甲子之变时的激烈反应、对津门张园中溥仪安危的担忧、去世后被谥号“忠悫”等一系列事情有关。以上诸事,除了“忠悫”一号有罗振玉的策划在内,其他也确是王国维曾经历的事实。 对能入值南书房,毋庸讳言,王国维的内心是激动的。1923年4月中旬接到入值消息,王国维在给罗振玉的信中说:“南斋之命,惶悚无地。适是晨子勤来告,知恩命渠亦未得其详……此次之命,出于不次,断无俟驾之理,而维私事家事尚须稍行料理……大约四月中或五月初当可北上。”②由“断无俟驾之理”,可见其心情之迫切。其实王国维即使原本心情平静,也会被周围不息的祝贺声唤起波澜。如同乡金蓉镜就驰书王国维说:“前得修老函,知荣拜内直,喜跃万分。非特欣吾浙有人,亦见国势将转。何日北行?颇拟走谈。本朝高江村、王渔阳皆外迁特擢,公能继之,亦职官志中一重佳话也。”金蓉镜的喜跃万分,一方面当然缘于其与王国维同乡之故,一荣俱荣,觉得这是职官志之佳话;另一方面居然由此看出了“国势将转”的迹象,此或可名之曰“神思”。而恽毓珂为杨钟羲、王国维入值南斋赋诗以贺,开头便是:“联步趋中禁,先朝本近臣。几年为异客,今日又王人。”③罗振玉则称王国维等四人“皆一时之选,此年来第一快事。幸早日北来,以副同志之望,此不仅为公贺者也”④。此在在可以感受到王国维周围的沸腾气象,王国维自然难免要受此感染。不过清室遗老由此看到“国势将转”,而在王国维,则可能仍是隔膜的,起码在当时未必有此深远之联想。 王国维虽然说断无俟驾之理,但仍是要将私事家事稍行料理后才北上。而罗振玉则对此显然不满,他复信说:“在京时弢庵太傅、沈庵宫保,均托速驾(谨为转达此意,弟之责已尽矣),而来书则须沪上手尾清讫,然后北上,私意未敢谓然。至尊之异数(辛亥年所未有),诸老之属望,同人一年之经营,似应酌量缓急先后而出之,总以心安理得为当耳。”罗振玉认为王国维此事的背后有至尊、诸老和同人共同的努力和期望,应该即刻启程,而非先安排家事再北上,对王国维错置缓急先后,显然深为不满。罗振玉甚至说:“若弟有此遭际,则朝闻命而朝入,不敢俟夕也。”⑤在罗振玉是一闻命而即启程,一天也拖延不得,而王国维则是“私事家事尚须稍行料理”。王国维未尝不看重,但相对于罗振玉,他看重的程度还是要明显弱了许多,这其实也是他们政治意识和敏感度的差异所在,所以我一直不认同把罗振玉与王国维的政治态度混为一谈的做法。 罗振玉想做的是政治中人,而王国维虽也关心政治,但其实一直自居在政治的边缘。罗振玉更像仆仆于政治之途中的一位艰辛跋涉者,而王国维更多地是一位政治的观望者、评论者。罗振玉在六十岁之年,曾毫不讳言自己对政治曾经“满腔热望”,他致信王国维云:“弟今年六十,各事须结束,现拟专力此事。以前满腔热望,至此不得不冰消。公当笑为钝根也。”所谓“专力此事”是指罗振玉计划写一部《古玺印姓氏》之书⑥。虽然60岁后的罗振玉的政治热情还是基本上处于随时可以被唤起的地步——事实上后来也确实被高度唤起,这说明“以前满腔热望”并不是说冰消就能冰消的。我至今找不到王国维本人对政治“满腔热望”的记载,我当然是说将自己置于政治舞台上的这种热望,而非指对政治局面或有改善的热望。前者是人在舞台上,后者是人在舞台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