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晚清以来,各式各样的革命留下了诸多动员文本,如布告、檄文、口号、标语、宣传册、报纸、书刊、歌曲等,直观地显示了革命者的思想旨趣及其表现形式,以及革命动员的内容与策略,较易引起研究者的兴趣。以往学界对革命动员的考察,多侧重动员的思想与文化、策略与方式、过程与效果等,且对这些问题的追问与解释已成革命史研究的一种常见路径。其长处在于容易建构起动员者与受众之间的联系,有助于考察革命动员的宏观面相、实际结果及其成败得失。 然而,这一学术理路比较注重文本生成后的传播过程、理论意义和实际影响,至于形成文本的语言技术,包括用语立意、组织架构、逻辑修辞,以及行文立意与时代语境的贴合度、文字水平与民众接受能力之间的势差等内容,却在无形中被忽视。这些内容不可谓不重要,因为它直接影响到革命语言的接受度,甚至可能会对后来的历史产生关键影响。故此,拓展视域,转移理路,向文字本身寻绎革命动员的力量,就显得尤为必要。 语言文字之所以对革命动员非常重要,与语言作为社会传播主要媒介的性质有关。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文化是社会意识形态的反映,反过来又会极大地影响后者,而这种影响主要通过语言的语义、语意及语艺来实现。语义是语言的抽象含义,指人产生的想象性思维与逻辑性推断,影响甚至形塑着人的理性认知;语意,指语言所表述的具象内涵,是语言文字的原本意思;而语艺就是语言的艺术性,体现在音韵节奏、修辞技巧、语气表达、行文逻辑等各个方面。对革命语言,特别是战斗檄文等纲领性文件来说,三者的特征更为明显。从语言自身着眼,进行技术性解析,不仅有助于推进革命史研究范式的转换,而且对深化相关历史认识也有一定作用。尤其是革命动员文本的比较研究,在这些方面的效果可能更为明显。 作为晚清最重要的两次革命,太平天国运动和辛亥革命的动员文本固然很多,但1852年前后杨秀清、萧朝贵发布的《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奉天诛妖救世安民谕》《救一切天生天养中国人民谕》(以下统称“杨萧三谕”),①与1907年同盟会在《民报》增刊《天讨》上刊布的《讨满洲檄》无疑是各自的代表性文本。两者均为檄文,是革命动员中最具有战斗力的文体,故可作为革命动员文本比较研究的恰当案例。 然而,目前学界对这两次革命动员的研究多是“各自为战”。关于太平天国运动的革命动员,学界较为关注其文书中宣扬的“反满”、崇拜“上帝”等思想,侧重解读洪秀全等人如何利用宗教思想动员民众,近来也有一些学者专门考察太平天国革命动员的宣传策略与技术。②至于“杨萧三谕”,虽已有不少相关成果问世,但就内容而言,或是考证其颁布时间、版本源流;或是立足舆论战的角度,审视其与曾国藩《讨粤匪檄》的对立效果。③有关辛亥革命动员的研究也基本以活动考察、思想分析、心态探究为主。④具体到《讨满洲檄》,学界的专门考察不多,有学者将其作为同盟会“反满”革命策略之一进行探讨,以窥探同盟会的反清思想。⑤而关于“杨萧三谕”与《讨满洲檄》的比较研究,尚未见专题成果,仅见相关学者在论及近代“反满”思想的发展过程时,会以这两组檄文为底本,讨论后者对前者的某种继承关系。⑥ 由上可见,尽管学界对于太平天国运动和辛亥革命史的研究早已成果斐然,关于两者革命动员策略与效果的讨论,也早已不是一个小众话题,但政治语言在这两次革命的檄文中如何发挥作用,即所谓“文字本身的力量”,值得进一步认识。故此,本文拟从语言学的视角切入,通过剖析两份檄文的“立意”“立论”及“立言”技术,来诠释文字之于革命动员的功用,以期加深对晚清两次革命之动员的丰富内涵与复杂效果的认知。 二、从“赋魅”到“祛魅”:历史观与立论依据 行文以立意为先,“意”立“气”行,檄文方可令人信服,革命才能师出有名,名正言顺。而“意”要立得稳、立得正,就必需有恰当和充分的论据。虽同样意在推翻清政府,但“杨萧三谕”和《讨满洲檄》的立意旨趣与立论依据不尽相同。前者体现了宗教和神话的特色,后者则突出民族历史的底色。 对“杨萧三谕”而言,从宗教和神话两方面解释历史源头,说明满洲“非我族类”,乃其全文基调。洪秀全早年科举不利,转而信奉基督教,并创立了融基督教与中国传统文化于一体的上帝教,太平天国运动的动员文本表意因而充满了宗教色彩。“杨萧三谕”之《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以下简称《奉天讨胡檄》)开篇便提出“上帝之天下”与“满洲之天下”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将民众视为“上帝”之子,以此与“满洲”相区别;并强调“上帝”乃中国之根源:“名中国为神州者何?天父皇上帝,真人也,天地山海,是所造成,故从前以‘神州’名中国”。⑦而《奉天诛妖救世安民谕》则详细指出“天父皇上帝”乃“当初六日造成天地山海人物”,是掌握一切、权能无边无际的神人,而“天下万国,俱有记及皇上帝之权能”。⑧在《救一切天生天养中国人民谕》中,杨秀清等人直接警示民众注意自己的身份来源,将“上帝”嵌入民众意识当中,宣称“尔等尽是上帝子女”,“尔等肉身,是尔凡肉父母所生;尔等灵魂,是上帝所生。上帝是本军师亲爷,亦是尔等亲爷,又亦是天下万国人民亲爷”。⑨三份文本的叙述可谓是相互配合、相辅相成。“杨萧三谕”还有意刻画“中国”与“胡虏”之对立,如“夫中国,首也;胡虏,足也。中国,神州也;胡虏,妖人也”,⑩给人留下两相敌对之感;并称“细查满鞑子之始末,其祖宗乃一白狐、一赤狗,交媾成精,遂产妖人,种类日滋,自相配合,并无人伦风化”。(11)从中可见太平军对“满洲”身份的定位及对其历史来源的解释其实存在一定的虚构成分,但文内“神州”“父母”“亲爷”“皇上帝”等词汇又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和政治体制色彩,具有中西杂糅、政教结合的特征。(12)檄文如此表述,最终目的在于凸显“中国”与“满洲”的区隔,从而解构清政府的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