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史视域下的世界环境史书写:理论、实践与问题

作 者:
张弢 

作者简介:
张弢,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副教授。

原文出处:
全球史评论

内容提要:

全球史的写作愿景带有世界主义倾向,它顺应了全球化的时代精神。世界各地已经在各个层面上相互关联,孤立地理解和诠释各种进程已无法做到。环境史将这种世界主义推广到人类与自然,尤其注重其中的生态进程例如环境和气候。全球史的写作正是出于对全球关联的体察。得益于全球史书写理念的勃兴,已诞生一批世界通史性质的环境史著作。对全球史写作路径的理论总结,则为梳理和归类世界环境史著作提供了恰当的分析框架。在选题、视野、价值取向等方面,环境史与全球史两者也有着天然的契合度。在全球史跨地区、跨国别的性质之上,环境史更增加了跨学科的书写难度,其中暴露出的一些问题在既有著作中有明显的体现。而书写未来的世界环境史必然要依靠学科组群的总体智慧,综合各个领域的专家之力,协同编纂人类与自然的共同历史。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22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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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环境史与全球史的结合

       20世纪60-70年代兴起的环境史,为传统的历史学注入了新的活力,丰富了历史书写的视角和对象。近三十年来,世界范围内的学者更尝试编撰以环境史为主题的普遍史,即覆盖人类社会各个发展时期且囊括世界各地的通史。世界环境史或者全球环境史应运而生——不同作者为各自著作所拟的标题不尽相同,其宏大的志向在于尝试书写揭示全世界范围内人与自然之间互动关系的总体历史。①然而,全球环境史或称世界环境史,并不是将环境史与全球史两个新兴的史学领域简单地进行概念叠加。两者在选题、视野、价值取向、写作路径等方面有着天然的契合度,笔者尝试浅析如下。

       环境史关注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研究双方的相互影响以及互相关联的变化发展。②这一简洁的概念以抽象的形式概括了最广泛的外延。环境史考察的人类可以是作为物种的人,上溯(据已发现的化石)距今400万年前的人类起源时期,直至当今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人群。自然环境则是指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乃至宇宙所提供的一切物质条件。在如此宽泛的定义之下,一方面,自然环境、生态条件跨越了国家和地区界限,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带有普遍性,难以用地区国别史给予限定。当史家面对自然、环境、生态等人类社会共同面对的主题时,自然而然地要突破传统史学的时空框架而面向全球。另一方面,同类自然环境或者生态问题会作用于不同地区的人类社会,不同的人群可能因此相互联系起来,他们面对自然与生态所产生的反应和作为可能相似或是相异。这使得环境史书写的着眼点往往是跨国的、关联的、交流的、比较的,它可以将现象、事件、改变置于全球的脉络之中进行历史地分析。而全球史的核心关怀恰恰在于跨越各种边界的流动、交换与进程,其出发点正是相互关联着的世界。③这个互联的世界必然包含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于是乎,全球环境史就是跨学科、多视角的对全球生态变化的一种叙述或者分析。④

       环境史学者与全球史学者对各自领域之间存在着高度的共通性早有共识。环境史学者认为民族国家的国别史并非环境史的适当范围,生态的变化与国别无关而是跨越国界的。⑤全球史学者更对环境史抱有积极肯定的态度。因为环境史尤为突出世界各地之间的关联和共同性,它不单是跨国的更是国际性的,这与全球史的学术取向完全合拍。⑥既然宇宙万物、地球环境、自然现象等无法用人为划定的国家边界去限定,而它们又与人类整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也就只能从全人类的视野去探究和处理。就此而言,只有跨国视野的环境史,而不存在关于环境的国别史。⑦环境史研究可以追求时空与主题的综合和通达,形成有自身特色的世界史书写。环境史学者于是建议,将全球史与环境史相结合可以突破民族国家的视野,形成宏大的认知视角;借此打破狭隘的民族意识,实现生态规律与政治规律的有机统一。这既满足了世界史书写所追求的整体性和一致性,也弥补了既有研究对差异性和多样化忽视的缺陷。⑧

       当然,全球史并非以世界的整体性取代传统的国别史。在实践当中,历史书写必然落实到本土层面(local history),对不同时代、不同国家进行同类主题的整体梳理、比较分析、相互关联,才能更全面地理解人类社会的整体与自然环境的互动关系。⑨全球史的研究范围未必覆盖全球,较小的研究框架与细微的主题更能使研究尽善尽美。据全球史学者考察,在近些年出版的全球史著作当中,较为优质的作品所涉及地域不超过三个。⑩所以说,全球史的目标并非书写一部关于整个星球的通史,而是抱有对全球关联的体察。(11)正如全球史学者所强调的自身定位那样,与其说全球史是一门学科,倒不如将其视为一种写作和思考的模式。(12)一般而言,人类社会的历史仍被按照不同时代以及国别所划定和分别考察,即民族国家断代史的视角。这种从大处着眼、从小处入手的方法又与环境史不谋而合。环境史学者同样推崇以小见大的模式。以对区域内“小生境”的研究作为起点,在扎实的基础之上揭示其中蕴涵的普遍性,从而透视人与自然的总体变化这个“大世界”(13)。

       既然环境史探索的是人类共同面对的生态环境,就自然而然地超越了国家的边界、文化和宗教的差异、种族的不同,更是自觉地打破了欧洲中心主义以及西方中心主义的叙事模式,将人类整体和自然的全部视为共同体一起纳入研究框架。这也正是全球史所追求的去欧洲中心化的价值取向。(14)也就是说,不以欧洲的部分经验(更何况欧洲内部也不尽相同)为普遍标准,避免将其作为阐释世界不同地区、不同文化下历史发展的先决条件。(15)全球史的写作愿景是世界主义,因为世界各地已经在各个层面上相互关联、紧密整合,孤立地理解和诠释大规模的进程是无法做到的,例如环境和气候问题。(16)环境史进而将这种世界主义的进程推广到人类与自然,注重其间的生态进程。(17)人类是生命群落的组成部分,从未也无法孤立于其他生物而独存于世。人类的生存依赖于生态环境的存在,并在其中与生命群落的其他成员一起完成共同进化。(18)在此过程中,无从谈起中心位置还是边缘地带。环境史的研究任务是考察人类整体在进化过程中的角色及其变化。

       二 全球环境史的书写路径

       在世界环境史的著述实践当中,其写作路径在诸多方向上与全球史不谋而合。德国柏林自由大学现代史讲席教授康拉德对全球史的书写取径做出过归纳:全球史作为万物的历史、作为联系的历史、作为整合的历史共三类。(19)这一总结为梳理既有的世界环境史著作提供了一个适当且全面的分析框架。(20)笔者将这一理论演绎至环境史的书写,对带有世界环境史性质的著作——难免挂一漏万——进行梳理、分类和评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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