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與“文戰”:東亞詩賦外交的兩種模式

作 者:

作者简介:
張伯偉,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

原文出处:
中华文史论丛

内容提要:

詩賦外交是東亞歷史上常見的一種國際禮儀,它源於中國春秋時代國與國之間無論意欲結盟、中立或對抗,往往通過“賦詩言志”的方式。在東亞外交史上,以傳世文獻之多、時間規模之久而言,是以十五世紀中到十七世紀中明鮮之間的《皇華集》傳統與十七世紀中到十九世紀初朝日之間的“和韓唱酬”傳統最爲典型,形成了東亞詩賦外交的兩種不同模式——“文和”與“文戰”。這種以文明禮貌且不失優美的方式作爲外交關係中的黏合劑和潤滑劑,其精神實質還是今日外交的理想。但“文戰”背後的指導思想,一旦膨脹爲“文化自大”,無論對於他國還是本國,最終都會釀成損人害己的惡果。


期刊代号:J2
分类名称: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2022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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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交是處理關係的藝術,即既能謀取利益又不致引起衝突。外交的目標是在地理、歷史、經濟等方面進一步增加本國的利益,它尋求國家利益的最大化而又不使用武力,最好還能避免招致怨恨。①人類爲了生存和發展,在不同的空間形成了不同的部落、種族,最後形成大小不等的國家。外交作爲一門由來已久的關係術,在史前社會就已經存在,而直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它也仍然是處理國與國之間關係的經常而又必要的手段。根據維基百科(Wikipedia)所示,外交的種類有預防性外交、公共外交、金錢外交、炮艦外交、核武外交以及軟實力等,這是基於西方和現代外交歷史的實際情況總結出來的。但如果觀察東亞歷史上的外交,我們可以列出一項極具特色的種類——詩賦外交,即通過詩賦唱和的方式,以達到外交的目的。它既不像金錢外交那樣銅臭四溢,不像炮艦外交那樣耀武揚威,也不像核武外交那樣爾虞我詐,而是以文明禮貌且不失優美的方式(即便也存在“競爭”),成爲外交關係中的黏合劑和潤滑劑,其精神實質還是今日外交的理想。在東亞外交史中,詩賦唱和是一種常態,正如中村榮孝所説的,在外交場合以漢詩唱酬筆談,“乃中國文化圈的同文諸國間習慣化的國際禮儀”。②雖然十六世紀意大利外交家奥塔維亞諾·馬吉(Ottaviano Maggi)在其《論大使》(De Legato,1596)中説到,一個理想的外交官,除了要懂得神學、哲學、法學、拉丁文以及希臘語、意大利語、法語、西班牙語、德語和土耳其語(卻不包括英語)外,還要懂得音樂與詩歌;西方近現代外交史上也有外交官兼詩人者,如法國的保羅·克洛岱爾(Paul Claudel)、希臘的喬治·塞菲里斯(Giorgos Seferis)、英國的托馬斯·懷亞特(Thomas Wyatt)等,但只能算是外交家的個人修養和才能,並没有形成外交場上相對固定的“禮儀”。所以,“詩賦外交”還是一個令西方世界和現代社會相當陌生的概念。

      一 淵源

      中國自西周分封裂土,有71個諸侯國,其中姬姓子孫有53國。③對於各國的風氣和禮制,天子常派使者去各地訪問。《詩經·小雅》開卷三首,即《鹿鳴》、《四牡》、《皇皇者華》,據説就是周公本于文王之道所作的樂歌,内容分别爲宴請使臣、慰勞使臣和派遣使臣。因爲《詩經》是東亞知識人的必讀書,所以在後世與外交有關的文學中,這三首詩就被經常提及,而“皇華”也成爲使臣的雅稱。西周外交場合的具體情形不得詳知,但到了春秋時代,由《左傳》等文獻的記載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各諸侯國使臣在外交場合的外交語言中,運用得最普遍、最巧妙的就是“詩”,也就是後人所説的《詩經》。這種交際方式,也被稱作“賦詩言志”。《左傳》中的賦詩,見於今本《詩經》所載者凡53篇(重見者不在其列),清人勞孝輿的《春秋詩話》有所輯録。所以孔子才把在外交場合的應對看作學《詩》最重要的作用,所謂“不學《詩》,無以言”;④假如學了《詩》而又不能在應對中起作用,就等於未學,故有“誦《詩》三百……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爲”⑤之説。國與國之間,是意欲結盟、中立還是對抗,往往通過“賦詩言志”的方式來傳達。雖然大多使用了“詩”的引申義或斷章取義,但對於富有修養的使臣來説,都是能够正確領會其弦外之音的。⑥這就成爲後來東亞詩賦外交的淵源和典範。

      詩賦外交的運用,可以是官方的,也可以是民間的,後者所體現的是一種廣義的外交。其目的並非與國家之間的政治、軍事、經濟等所謂“軍國大事”相關,更多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交流,從而形成某種文化認同,屬於“軟實力”(soft power)範圍。唐代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高度開放的朝代,同時在文化上又是一個“詩”的時代。新羅朝真德女王在唐高宗永徽元年(650)親製五言古詩《太平頌》,織爲錦緞以獻,堪稱代表國家的詩賦外交。⑦更多外國人來到長安,與唐人結下“文字交”。如果要考察東亞的情形,則唐人與日本、新羅、渤海、安南的使節、文士、僧侣的相互酬贈、唱和、聯句作品尤爲引人矚目。⑧而在日本的史書如《續日本紀》、《日本後紀》、《續日本後紀》、《文德天皇實録》、《三代實録》,文集如《懷風藻》、《經國集》、《扶桑集》(總集)、《菅家文草》、《田氏家集》、《都氏文集》(别集)等文獻中,也保留了部分新羅、渤海國與日本的外交史料以及使臣與日本文人的酬贈之作。這些事迹和作品,在江户時代的日本文人中,還常常興起一番緬懷和思古之情。

      正式刊印外交詩賦始於北宋神宗熙寧、元豐年間,著名者有《高麗詩》《西上雜詠》和《小華集》。前兩者見《郡齋讀書志》,後者見《高麗史》,謂朴寅亮、金覲使宋,“宋人見寅亮及覲所著尺牘、表狀、題咏,稱嘆不置,至刊二人詩文,號《小華集》”。⑨但這些作品,或爲高麗使臣之作,或爲中國文臣與高麗使臣對神宗皇帝御製賜詩的和作,還不是宋麗文臣與使臣之間的唱和之作。但這些都爲典型的詩賦外交奠定了基礎。而在高麗文壇上,我們也能看到一些文臣送給日本僧人兼使者的詩賦之作,比如在他們的文集中,就有李穡《雪梅軒小賦爲日本釋允中庵作》、金九容《送日本使》、成石璘《送日本文溪禪人還歸》、李崇仁《送日本使者慶菊》、權近《送日本釋大有還國》等作。而從朝鮮世宗三十年(1448)朴彭年的《送日本釋文溪使還詩序》中寫到的“樽俎從容,相與賦詩,以觀其志。而事浚成敗,皆可徵不誣”⑩來看,朝日外交場上“賦詩言志”的作用甚大,顯然也是自覺繼承了中國春秋時代的傳統。

      十五世紀以降東亞世界中的詩賦外交,在中朝、中越、中日、中琉以及朝日、朝越之間有著廣泛的展開。但以傳世文獻之多、時間規模之久而言,是以十五世紀中到十七世紀中明鮮(明代和朝鮮)之間的《皇華集》傳統與十七世紀中到十九世紀初朝日之間的“和韓唱酬”(或曰“桑韓唱和”)(11)傳統最爲典型,根據這兩類文獻起訖,始於明朝景泰元年(1450),終於日本文化八年(1811),前後約三百六十年時間,形成了東亞詩賦外交的兩種不同模式——“文和”與“文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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