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运气与能动性的界限

作 者:

作者简介:
徐向东,浙江大学哲学系教授;陈玮,浙江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原文出处:
哲学分析

内容提要:

自从伯纳德·威廉斯和托马斯·内格尔提出了道德运气问题以来,这个问题就得到了热烈的关注,因为它不仅涉及人类道德生活是否会受到运气影响这一重要问题,而且也与我们对道德价值的本质、道德评价的功能以及道德责任的条件的理解有关。本文并不尝试全面介绍或讨论目前所提出来的解决道德运气问题的主要方案,也不试图解决这个问题。而是,我们将尝试表明,关于道德运气的直觉可以从其他的角度得到说明,而且,只要我们澄清了道德责任归属的条件,我们就会发现,认为责任归属的根据受制于运气是不合理的,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将表明,威廉斯从其对道德运气的论述中得出的一个主张仍然值得维护,即:在道德判断的实践中,我们实际上很难将道德价值与其他的人类价值区分开来,而这个主张可以被认为具有重要的伦理含义。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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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0047(2022)03-0003-24

       康德著名地声称,唯有从一个好的意志来履行的行动才有道德价值,其价值不受行动实际上产生的结果的影响。在康德学界,如何理解这个主张本身就是一个有争议的解释问题,与此同时,这个主张也给托马斯·内格尔(Thomas Nagel)和伯纳德·威廉斯(Bernard Williams)创造了一个契机:前者尝试表明道德本身并不是免于运气的,后者则进一步利用道德运气的存在来批评康德伦理学。①内格尔和威廉斯就道德运气提出的论点和论证在学界产生了激烈反响,造就了关于道德运气问题的不同立场。本文并不尝试全面地处理这个问题,而是,我们将把关注的焦点集中到如下问题:假若道德运气确实存在,它将如何影响我们对负责任的能动性及其界限的理解?我们将尝试表明,就内格尔和威廉斯的论述中仍然存在某些模糊不清的地方而论,只要我们已经对道德责任(moral responsibility)和道德上应受责备(moral blameworthiness)的概念提出恰当的说明或界定,并将这种特殊的评价范畴与其他评价范畴(特别是出于某些实用考虑而提出的评价)区分开来,我们至少就可以表明道德运气在这种情形中并不存在,因此继续维护道德责任的归属(attribution of moral responsibility,以下简称为“责任归属”)所要求的控制原则。不过,即使我们强调对道德责任的根据的判断不应该受到运气影响,我们将不否认威廉斯借助于道德运气问题提出的一个重要主张,即:在作出道德评价或道德判断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很难把道德价值与其他的人类价值截然分离开来。

       本文的论证结构如下。在第一节中,我们将总结性地讨论内格尔和威廉斯对道德运气的论述。在第二节中,我们将引入道德运气问题并尝试表明,当内格尔和威廉斯利用某些道德直觉来说明道德运气的存在时,这种直觉可以从其他的角度得到说明,因此他们的论证并不具有充分的说服力;此外,一旦我们阐明了道德责任的本质和责任归属的功能,我们就可以表明,我们有理由捍卫道德责任所要的控制原则。在第三节中,我们将试图表明,即使运气的存在意味着道德上负责任的能动性的界限确实是模糊的,但这不是用因果责任(causal responsibility)的概念来“扩展”或“取代”道德责任的概念的充分理由。

       一、道德与运气

       假设我们是与他人一道生活在一个并不完全由我们来控制的世界中,假设我们的行动本身就是由能动性发起、然后在世界中延伸的东西,那么我们就不难理解,作为我们采取行动的结果而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也不能完全由我们来控制的。因此,只要我们采取的行动能够对我们的生活产生有意义的影响,我们的生活也就受到了我们无法(完全)控制的东西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这些东西可以被称为“运气”。当其他人按照我们所采取的行动实际上导致的结果来评价我们时,不论这种评价是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道德评价,它似乎也是受制于运气的。不过,在探究运气对我们的行动和生活产生的影响时,我们最好区分三个问题:第一,人们的行动和生活是否受到了运气的影响?第二,某些这样的影响是否具有道德含义,因此受制于各种形式的道德评价?第三,是否存在着严格意义上的道德运气,即那种特别与道德责任或道德责备相联系的运气?区分这三个问题对于我们接下来的讨论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因为所谓“道德运气”是否存在,不仅取决于如何界定或理解这个概念,也取决于如何看待道德评价以及相关的反应态度在人类生活中的作用。为了阐明这一点,我们首先需要考察一下内格尔和威廉斯对道德运气的论述。

       自古希腊以来,哲学家们就普遍承认人们的生活受到了其无法控制的因素的影响。②运气让人类生活变得脆弱。亚里士多德所设想的幸福或者说繁盛生活不仅在于按照美德来生活,也包含一些外在善(例如财富或长相)和关系性的善(例如友爱)作为其构成要素,至少后面两个要素都受制于运气。亚里士多德进一步指出,我们无法控制的外在因素可以用四种方式扰乱我们行使美德的活动:首先,外在因素可以剥夺我们的活动的某些工具性手段或资源,而后者对于行使美德来说是绝对必要的,因此其缺乏或是妨碍了这种活动本身,或是约束或妨碍了这种活动的行使;其次,外在因素可以妨碍某个活动,不仅通过剥夺实现它的必要手段,也通过剥夺其对象或接受者(例如朋友的死去切断了友谊)。③不论是亚里士多德之前的柏拉图,还是他之后的伊壁鸠鲁学派和斯多亚学派,都试图将好生活限制到我们能够掌控的内在世界,以此来避免或规避运气对好生活可能产生的影响。康德在其伦理学中继承了这个基本观念:在他看来,尽管幸福可以因为运气而遭受破坏或得到加强,但真正的道德价值、真正在道德上值得赞扬或责备的东西是不受制于运气的,因为行动的道德价值完全取决于意志所产生的意愿的本质,与行动实际上所产生的结果毫无关系。既然道德价值完全是由内在于一个人的意志来决定的,它就不会受到任何外在因素的影响,因此也不会受到运气的影响。如果康德的想法是可靠的,那么他就为人类生活保全了一个不受运气影响的方面,实际上,这个方面在他看来是最重要的——如果甚至连道德价值都会受到运气的影响,那么这个世界就是彻底不公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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