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22)05-0022-09 “冲动”或曰“初动”(προπ
θεια)①是古希腊伦理哲学中描述理性尚未抵达时的心灵波动或非自控行为现象。关于这种心灵波动现象是否意味着情感的起源以及个人是否需要负道德伦理责任,古典流派莫衷一是。希腊情感哲学的两大主流柏拉图主义与斯多亚学派均崇尚不为情所动的美德,②认为冲动的本质是心灵的搅扰,建议这种紊乱状态应该尽快被理智控制,以免冲击头脑使人沦为情绪或情欲的奴隶。然而,在如何处理冲动的问题上,两派诠释不尽相同。成熟期柏拉图秉持心灵结构三分说(即“理性-勇气-情感/冲动欲望”③),视情感为心灵底层部分的运动,建议用理性来调控。与之相反,芝诺与克律西普斯等斯多亚主义哲学家则认为情感并非灵魂中的任何固有部分,智者可将其完全剔除于心灵之外而实现不动情的理想状态。然而,奥古斯丁却无视这两个古典流派关于冲动现象的心理学诠释差异,他认为斯多亚派同柏拉图学派的分歧“只是言词上的,不是实质的”。④该评述在奥古斯丁学研究中曾引起较大的争议。主要批评观点认为,奥古斯丁把斯多亚所谓的神经冲动误解为一种情感,导致了其错误地指责古典哲学家缺乏正义、怜悯等情感道德责任担当,从而混淆了斯多亚学派与柏拉图学派等希腊古典情感伦理哲学的基本立场。围绕奥古斯丁关于冲动的古典伦理学诠释问题,我们首先看学界的讨论及研究进展,进而回归奥古斯丁与古代伦理哲学原始文献,对其进行综合分析,以探察奥古斯丁评论的深层动机及理论贡献。 一、奥古斯丁冲动问题诠释及研究新进展 冲动是否表征情感以及个人是否需承担道德责任是西方古代伦理哲学中的重要问题。斯多亚诸多经典哲学家如芝诺、克律西普斯、塞涅卡、爱比克泰德、格里乌斯等对此均有深入探讨。这些希腊哲学家的伦理学观点通过西塞罗拉丁文著作的介绍,影响了奥古斯丁对心灵冲动现象的思考。⑤然而,奥古斯丁对这些古典情感哲学中的冲动概念的诠释,在欧洲学界的研究中受到较大争议。其中,较早对此产生质疑的是研究斯多亚哲学传统的英国古典学家索拉吉。索拉吉在20世纪90年代访问芬兰之际与芬兰学派重要学者西蒙·科努提拉(Simo Knuuttila)等⑥对心灵冲动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其中争论的一个核心问题是奥古斯丁是否误解了斯多亚冲动观。⑦索拉吉指出,奥古斯丁在引述“暴风雨中斯多亚哲学家产生了恐惧”⑧情节时,以为斯多亚派也会经历“情感”的冲击;然而,格里乌斯原文仅仅是说斯多亚哲学家爱比克泰德的脸色变得“苍白”。⑨也即,斯多亚哲学家经历的仅仅是一种神经冲动,而非“情感”。基于这种混淆,奥古斯丁指责古典哲学家缺乏同情、怜悯等情感伦理。⑩索拉吉与芬兰学派哲学家间的讨论构成了关于心灵冲动伦理哲学争论的早期学术背景。 事实上,“冲动”或“初动”概念的重要性不仅反映于古希腊情感哲学的讨论中,也存在于更早的希伯来文献中。在两希文明相遇过程中,希腊化犹太哲学家亚历山大城的斐罗(Philo of Alexandria)将此概念进一步引入早期教父关于灵肉问题的讨论。通过对斯多亚心灵道德哲学以及早期教父原始文献的比对,索拉吉提出,奥古斯丁对冲动问题的理解存在调适与误解的过程。影响奥古斯丁了解正统斯多亚冲动观的途径有许多,如路福努斯(Rufinus)对希腊哲学著作的拉丁文转译、埃及沙漠修士安东尼(St.Antony the Egyptian hermit)的教导等。(11)除此之外,索拉吉还认为,如下渠道成为奥古斯丁隔阂于斯多亚冲动心灵学及伦理观的重要原因: 首先,冲动概念自斐罗传入亚历山大城希腊教父群后产生了意义扭曲,这构成了奥古斯丁误解希腊古典冲动哲学的源头。在科努提拉等芬兰学者的提示下,索拉吉发现,原初冲动概念经早期亚历山大教父如盲人狄迪莫斯(Didymus)、奥利金等过滤产生了价值转变。(12)特别是在奥利金那里,他已将斯多亚所谓的心灵冲动解读为情欲“魔鬼”的袭击。这构成了奥古斯丁混淆“冲动”与“情感”的重要源头。(13)奥利金把“冲动”称作“淫邪思虑”,即强调冲动已涉入了理性判断,这与斯多亚学派将情感定义为“理性错误价值判断”的传统观点吻合。索拉吉据此推断,亚历山大教父将冲动视为“错误思虑(情感)”的观点成为奥古斯丁混淆这两个概念的重要原因。(14) 其次,奥古斯丁并未接触到真正斯多亚哲学家关于“冲动/情感”区分的讨论,他对此的理解也并非基于希腊文原始文献。古代希腊语言的隔阂构成奥古斯丁误解的一个重要因素。(15)索拉吉留意到,在奥古斯丁对暴风雨情节的拉丁文转述中,他改动了其中的字母而使“变苍白”(pallescere)这种生理冲动变成了“紧张”(pavescere)这个情感动词,从而误以为斯多亚学派避免不了“情感”的袭击。因此,索拉吉认为,假如奥古斯丁读过塞涅卡等斯多亚学者关于“苍白”(冲动)与“紧张”(情感)相区分的原始希腊文献的话,便不会混淆古典冲动伦理学立场,更不会得出斯多亚哲学家伪善与狂妄的结论。(16) 进一步地,奥古斯丁乃是从教父的视角来臆断希腊不动情伦理观,从而得出此生根本无法避免“情感冲动”的结论。索拉吉发现,奥古斯丁在晚期著作中多次提及斯多亚智者非意愿神经冲动如海上惊恐、生理不自觉的反应、受惊后眨眼睛、呼吸加快等案例,这些皆是从罪的角度来解释情感作为心灵低级层面运动而不易永远剔除的观点。(17)在索拉吉看来,这实质上是用信仰疗法替代了斯多亚的道德哲学,从而将斯多亚所谓的“心灵搅动”切换到教父“诱惑”的预设理论中。(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