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曲的《四书反身录》与明清之际阳明心学的自我更新和转向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敬峰,陕西师范大学哲学学院。

原文出处:
哲学动态

内容提要:

明清之际是一个错综复杂而又相对独立的研究单元,介于其中的阳明心学处在由盛转衰、艰难转进的学术境遇。有“王学后劲”“清初三大儒之一”之称的李二曲以“依经立说”为进路,藉由对四书的创造性诠释,以“标举心学要旨”“阐扬良知要义”“重构体用关系”“整合程朱工夫”的理论新诠形式,从阳明心学内部展开自我革新。一方面,李二曲通过回向经典,求证于经书,推动阳明心学朝“经典主义”转进;另一方面,他借朱子学救济阳明心学,援引“主敬穷理”,抉发“明体适用”,促使阳明心学从偏于内在的心性体悟、专于个体的道德完善扭转到经世致用、切实敦行的方向上来,开辟出修正、更新阳明心学的新路径,提振几于坠落的阳明心学,为阳明心学在晚清的再度崛起赓续学脉。李二曲之学成为探究明清之际阳明心学衍化的一个生动而具体的个案。


期刊代号:B5
分类名称:中国哲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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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249.9

       “有四书则不可无朱注,以释四书之疑义。有朱注则不可无斯录,以挽天下之人心。”(《李颙集》,第381页)此语简明扼要地指出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在发明四书、李二曲的《四书反身录》在补救人心上的创辟之功。众所周知,四书学是朱子全部思想的结穴所在(参见钱穆,第180页),尤其在其位列科场程式之后,依经立说,阐释四书遂成为学者表达思想,创获新知、建构体系、寄寓关怀之津梁。因此,聚焦学者的四书注解,在微观上可以把握一位学者的思想宗旨,在宏观上则可透视一个时代的学术思潮。本文以有“王学后劲”(梁启超,第50页),“清初三大儒之一”之称的李二曲的《四书反身录》①为切入点,将其置于明清之际这一风谲云诡、波澜壮阔的学术思潮中,从具体而鲜活的个案中,审视二曲是如何通过诠释四书来推阐思想,更新、补救阳明心学的,希冀揭开明清之际崇朱黜王思潮下阳明心学嬗变的冰山一角,进一步丰富和深化对心学史上这段关注不够、研究不深的学术时期之研究,继而拓展阳明心学研究的视角和维度。

       一、标举心学要旨

       阳明心学的一个重要特质是对心性之学的极端凸显和强调,以期挺立道德主体。众所周知,心性、性命之学肇于先秦,光于宋代,盛于明代②,但至明末清初,由于王门后学“束书而从事于游谈”(《全祖望集汇校集注·鲒埼亭集卷十一》,第219页)给心性之学带来种种流弊,遂遭到学者广泛的诘问和批判。不过,在心性之学衰微③的同时也诱发了一股重新认识和定位心性之学的学术思潮。李二曲无疑是这股思潮的重要推手,他对是时学界不无忧深言切地叹到:“孔孟身心性命之学扫地矣。”(《李颙集》,第171页)为改变这一现状,提振阳明心学,二曲认为惟有“讲明心性之学,以指迷导惑乃可”(同上,第520页)。对于讲明的方式和途径,二曲择取的是回向经典,回到以心性之学见长的四书去抉发此理。他指出:

       吾人一生,凡事皆小,性命为大;学问喫紧,全在念切性命。平日非不谈性说命,然多是随文解义,伴口度日,其实自有性命,而自己不知性,不重命,自私用智,自违天则,性遂不成性,而命靡常厥命。(同上,第400页)

       二曲在此将心性之学无限拔高,认为它不仅是人的立身根基,更是学问之肯綮关节,这就切中儒学乃生命学问的本质。然而众人并非对此无意识,只是流于口耳之学,误以为其与自己心性涵养全然无涉,以致性命本旨失真。不难看出,二曲这一批评并非无故,而是直指明清之际弥漫成风的空谈心性之劣习,主张这种空谈非但未能推进心性之学的繁盛,反而使心性之学成为众矢之的。那么,如何来补偏救弊呢?二曲认为首先必须弄清楚何谓“心”“性”,才能有的放矢。④他说:

       孟氏而后,学知求心,若象山之“先立乎其大”,阳明之“致良知”,简易直截,令人当下直得心要,可为千古一快。而末流承传不能无弊,往往略工夫而谈本体,舍下学而务上达,不失之空疏杜撰鲜实用,则失之恍忽虚寂杂于禅。(《李颙集》,第505页)

       在二曲看来,孟子、象山与阳明在对“心”的提揭上,前后相推,节节拔擢,指出求“心”要法,点明工夫门径,而后学竟然谈玄说妙,流于空疏、杂禅之病,失却“心”之本旨。既然如此,那就必须弄清楚“心”的本义,二曲说:“天之所以与我,而我之所以为我者,此心是也。”(同上,第452页)他又说:“理者,人心固有之天理,即愚夫愚妇一念之良也。”(同上,第420页)不难看出,二曲对“心”的界定完全依从心学一系的主张,认为“心”是先天赋予“我”的,其内容就是“天理”、道德理性与“良知”。在此,二曲凸显“心”的先在性、主宰性,显豁的是道德理性的统领性和至上性。二曲若只限于此,则只是祖述心学遗蕴,无足可观,但其发越之处就在于他能自觉地反思心学之弊,并开辟出以程朱理学来纠补陆王心学之偏的修正之路,他指出:

       “心之所同然者,理也、义也”。东海、西海、南海、北海,千百世之上,千百世之下,无弗同者,理义同也。若舍理义而言心,则心为无矩之心,不是狂率恣肆,便是昏冥虚无。故圣狂之分,吾儒异端之分,全在于此。必也循理蹈义,而不为欲所蔽,斯俯仰无怍,而中心之悦无涯。(同上,第499页)

       二曲着重指出王门后学“舍理义而言心”,使“心”成为无规矩、无持循之“心”,导致学者或情识而肆、或玄虚蹈空的纯任良知的师心自用之弊病。二曲所说言言痛切,句句着实,他拈出程朱理学所凸显的义理来规范“心”“良知”,使“心”必须受义理支配,而不是无所限制,猖狂恣肆、随意忘形。在此,二曲显示出将“理”回落到“心”,以程朱理学所着重强调的客观一面来矫正晚明心学“任心太过,不无走作”(《明儒学案》卷六十)的流弊。而就“性”来说,二曲与阳明心学一样,基于“心”“性”本一的主张,并不过多留意,着墨虽少,但延续了其对待“心”时的思路:

       曰:“近有讲学者,专主‘性善’,言及于‘气质’,便以为非,然乎?”先生曰:“言‘性’而舍‘气质’,则所谓‘性’者,何附?所谓‘性善’者,何从而见?如眼之视,此气也,而视必明,乃性之善;耳之听,此气也,而听必聪,乃性之善;手之执,此气也,而手必恭,乃性之善;足之运,此气也,而足必重,乃性之善;以至于百凡应感,皆气也,应感而咸尽其道,非性之本善而能之乎?若无此气,性虽善,亦何从见其善也?善乎!程子之言性也,曰:‘论性不论气则不备,论气不论性则不全’,此纷纷之折衷也。”(《李颙集》,第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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