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那天放学路上，女儿饼饼有点郁闷，她对我说：“L今天好几次很大声地对我说‘不’。”L是她们班里的一个女孩，和她同岁。我有点惊讶，饼饼是那种对所有人都友好和善、从不挑事招惹别人的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下是我和饼饼的对话—— “L为什么对你说‘不’？她不让你干啥？” “她不想让我和她一起玩。” “噢。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啊，她就是不想和我一起玩，妈妈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猜不到呢，她可能有她的理由吧，比如她那会儿正好想自己一个人待着？或者你玩的游戏她不感兴趣？其实‘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也不一定非得和她玩呀，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嘛！” “可是，我不能和我的朋友玩。” “为什么？” “因为L和我的朋友玩，她说我不可以加入她们。” 虽然说“孩子的社交属于孩子”，但饼饼最后这句话让我警觉起来：你不想和我玩，没问题，这是你的权利，我管不着。但是，你让我的朋友也不和我玩，把我排除在社交圈外，这是孤立，是不能被容忍的。 在和饼饼商量怎么应对之前，我觉得首先要解决的不是“和谁玩”的问题，而是饼饼的心结。 我能体会到，饼饼心里是有一些受伤的。其实，更多的应该是困惑和不甘。在这之前，饼饼在这个德国幼儿园，社交关系方面很顺利。班里的孩子对她很好，她喜欢的孩子都喜欢她，她不怎么喜欢的孩子也喜欢她。疫情后重新组班，女孩L是新来的，是第一个饼饼“热脸贴了冷屁股”的人。 根据饼饼描述，她做了很多努力，想让这个女孩喜欢她。她送给L一个圣诞树的手工剪纸，还特别强调圣诞树底下有一个礼物和一个泰迪熊。我看得出她花了很多心思做这个礼物，她想表达友善，想和L做朋友。但是，L还是不和她玩，不仅不和她玩，还不让她加入朋友们的游戏。听到她这么说，我也不禁有点心碎。我知道她的心结在哪儿了。4岁的她理解不了“这个人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做错了什么？”我问饼饼：“你觉得妈妈好吗？”她很干脆地回答“好啊！”我说：“妈妈也觉得自己很好，但你知道吗，妈妈那么好，还是有一些人不喜欢妈妈。”饼饼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个嘛……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我写什么（饼饼知道我的工作是‘写东西’），总会有一些人说不好，还有人来骂我。”大概饼饼觉得我受委屈了，伸出一只手抚摸我的胳膊安慰我。我接着问她：“你觉得有人不喜欢妈妈，是妈妈的问题吗？”饼饼很坚定地说：“不是，是他们的问题。” 我拍了一下手说：“太对了！他们不喜欢我，不是我的问题。假如所有人都不喜欢我，那么我确实应该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但现在的情况是，10个人里面，9个人都喜欢我，只有一个人不喜欢我，这不是我的问题。”饼饼使劲点头。我趁机扣题说：“你在幼儿园里有那么多好朋友，大家都那么喜欢你，只有L不喜欢你，你觉得，这是你的问题吗？”“不是！”饼饼回答得很坚定。“没错，我也觉得不是你的问题，尤其是，她不让你和你的朋友玩，这一定是她做错了。”我松了一口气。 我为什么不帮她想对策解决“和谁玩”的问题，而是和她讨论这些人生哲学？因为我知道，孩子的思维很“直”，他们会觉得世界是一面镜子，我对你好，你就应该也对我好；如果你对我不好，他们就会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够好，然后做各种努力讨好对方。尤其是性格偏内向的孩子，情感上更敏感，更容易这样自我归因。我想告诉女儿两个事实：别人不喜欢你，不一定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你很好，这个大家都知道；别人故意孤立你，拉帮结派排挤你，不管“理由”是什么，一定是他错了。 我也和她聊过一些对策。但是，我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没用”的准备。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我觉得非常有必要和老师沟通。德国幼儿园老师是育儿大V，我相信他们对这样的情况有一套办法。 老师的看法和我一致：如果L只是不想和饼饼玩，那真没辙，这是孩子们之间的社交，老师不会干涉。德国幼儿园不会一味鼓励孩子们“团结友爱”，正如有一首德语儿歌唱道，“只有我喜欢的东西属于我的世界”，你可以尊重自己的感受。德国的教育主张：我是独立的个体，我有我的想法，我不喜欢和你玩是我的自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是这么拽。但是，“拽”有个前提：你只能决定你自己怎么做，你不能决定别人怎么做。饼饼的朋友们并没有不想和饼饼玩，但L却阻止饼饼加入她们，这样肯定不行。老师用了一句很强硬的话表达他的态度：这是“明确和坚决不可接受的”。 很多霸凌的发生都是从“孤立”开始，被孤立的孩子不敢对老师家长说，觉得别人孤立我是因为我不够好，所以对方才有恃无恐，变本加厉，一步步升级成霸凌。我不是说女孩L是“霸凌者”，没到这个程度。其实我更愿意相信，L只是不太懂怎么社交，她以为通过联合几个孩子，孤立一个人，这样就可以“抢到”友谊（有些幼稚的成年人不也这么想么）。 老师很重视这个问题。他和我承诺，接下来会特别留意“偷听”L和饼饼之间的对话，也和我大致说了他会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如果他听到L说不让饼饼加入孩子们的游戏，那么L就必须给出解释，为什么不能？是因为这个游戏不能多一个人玩吗？不是。既然不是，她为什么不能加入？是因为她惹过你们大家生气吗？没有。好，如果是这样，那么你的这个行为就叫做“针对个人的排挤”，这在幼儿园里是绝对不被接受的。你应该向她道歉，道歉不是为了惩罚你，是因为“排挤”会让别人感到非常非常受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