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以来,记忆成为西方人文与社会科学领域中的热点,历史学领域中也出现了“记忆转向”。记忆不仅为实证研究注入新动力,也影响着对历史本身的理解,它在研究视角、史料解读、范式转型和历史认识等不同层面上共同影响着历史阐释。本文所关注的是主要被视为历史书写材料的个体记忆。随着各类口述档案的累积以及学界对历史主体情感与经验的关注,个体记忆的内容与理解方式得到扩展。但如何平衡个体记忆不准确性的缺陷和它在情感与伦理上的价值,更为全面地认识其史料价值,仍是值得探讨的问题。本文以纳粹大屠杀史学家劳尔·希尔伯格(Raul Hilberg)为中心,讨论在实证研究中常见的对个体记忆持保守态度的做法。分析希尔伯格为何,以及如何形成对个体记忆史料价值的批评观点,将有助于学界在当前记忆研究的热潮中,更为辩证地认识个体记忆的价值和局限性。 一、“记忆转向”与个体记忆的重思 个体记忆是记忆最为人熟悉的形象,是我们对过去产生兴趣的基础,并且从“历史之父”希罗多德的时代起,就被视为史学研究和叙述的材料。①尽管“历史学就是史料学”的论断有着明显的时代局限性,但史料作为历史研究的基础,仍旧从根本上影响着史学家所呈现历史的面貌。在强调历史学科学性的现代史学中,个体记忆因其主观性和难以验证性而遭到质疑与批评,甚至被视为与客观的历史相对立。②但精英群体、尤其是推动历史进程的关键人物的回忆录、日记等并未淡出史学家的视线。由于回忆主体的特殊身份,以及内容的可靠性与不可替代性,它们在政治史与思想史等研究领域被视为基本史料。 从20世纪中后期开始,随着口述史的兴起以及历史学的记忆转向,个体记忆的面貌发生了巨大改变。记忆研究关心的不是已经一劳永逸地没入过去的事件本身,而是事件如何被经验和回想,如何与其身后的社会、文化相互塑造的新问题,并伴随着对历史主体情感与经验的关注。个体记忆的主体从精英转为普通人,曾经被档案抽象为数据和图表的普通人、少数群体,通过口述访谈、日记、司法证词等形式,为新史学提供了大量丰富的材料。但普通人的记忆缺乏准确性、稳定性以及连续性;其内容缺少对时代与重大事件的宏观把握,而聚焦于自身经历与经验,主观性特征也更鲜明。 个体记忆内容和特征上的转变,首先带来了新的研究视角与问题。以在欧美学界口述档案收集中最引人注目的纳粹大屠杀见证为例,长期以来,纳粹大屠杀史学关注的是加害者,以探究事件的根源为中心问题。③随着幸存者与受害者见证在西方社会与学界逐渐受到关注,悲剧的真正主角终于在20世纪末成为大屠杀历史图景中的焦点,研究的重心也转向事件的余波,即它如何被经验、理解与回应。④ 但对极端性事件的见证也鲜明地反映出,在认识个体记忆蕴含的历史真实上,史学家们面临着两难境地。一方面,历史学家首要的任务应该是批判地分析个体记忆的内容。他们常引用“恐怖伊万”(Ivan the Terrible)的例子来说明幸存者见证的准确性问题:在1987年的一场大屠杀战犯审判中,有五名特雷布林卡集中营的幸存者都指认名为约翰·德米扬鲁克(John Demjanjuk)的集中营看守是虐杀犹太人的“恐怖伊万”,但此人实际上是索比布尔的看守,从未去过特雷布林卡。⑤但另一方面,历史学家们也认识到,个体记忆在情感与伦理上的价值,是见证者在当下确立身份与存在的基础,事实上的错误并不意味着见证者的经验完全失真。⑥ 此外,对极端性事件的见证更与历史正义的实现密切相关。大屠杀以彻底抹去受害者的痕迹为目的,如党卫军头目希姆莱所声称,它是“我们历史中不被书写,也绝不会被书写的光荣一页”。⑦也因此,幸存者的见证本身就代表了历史正义的在场。而一些在战后鼓吹大屠杀否定论的反犹主义分子,却利用幸存者回忆细节上的瑕疵与错误,否认毒气灭绝等暴行的真实存在。⑧这类行动虽然拙劣,但也使得应该如何认识个体记忆的史料价值成为愈发紧迫的问题。 面对成为新史料的个体记忆,史学家们主要关注如何重新认识其主观性问题。在以个体记忆为基础的口述史领域中,如阿里斯泰尔·汤姆森(Alistair Thomson)所言,口述史家们既要严密地审视访谈材料,更要“理解事件的特定环境塑造记忆故事的方式以及回忆的复杂过程”。⑨大屠杀史学家克里斯托弗·布朗宁总结了史学家们使用见证的主要方式:一是以证词本身为研究对象,结合文学批评、心理分析等不同方法来分析见证的叙事结构以及生成过程;二是将焦点从见证者本身转向社会,关注见证群体的集体记忆。⑩总体来看,学界主要从记忆如何被建构的角度来重新阐发个体记忆,但对于旨在利用各类材料、从不同层面和角度探究历史事件本身的史学家们来说,如何更为全面地理解个体记忆的史料价值、应对上述认识历史真实中的困境,同样值得关注。 本文将聚焦欧美大屠杀史学的奠基人劳尔·希尔伯格对个体记忆的理解和使用方式。希尔伯格的大屠杀历史书写主要基于对大量纳粹德国档案的分析,但应该如何使用来自大屠杀受害者、幸存者的材料(尤其是见证与回忆),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成为希尔伯格要面对的问题,并始终伴随着他对大屠杀历史的理解与书写。本文将重点分析以下问题:希尔伯格为何以及如何批评个体记忆的史料价值,又如何应对个体记忆情感价值对传统史学的挑战?以及更进一步地,他的史料观念基于怎样的历史认识论,应该如何理解他的观点在记忆转向潮流中的价值和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