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伪经考》甲午参奏案新探

作 者:

作者简介:
吴仰湘,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特聘教授。

原文出处:
近代史研究

内容提要:

《新学伪经考》甲午参奏案是中国近代史上的著名事件,但学界迄未明悉其始末详情。通过钩稽原始史料,特别是发掘上海图书馆藏《新学伪经考》甲午签批稿本中的信息,可以探知此案一些真相。安维峻自称甲午“具折严参”康有为,实属事后有意夸饰。广东当局奉旨办理此案,在李滋然提议“免予销毁”后,又紧急组织第二次查案,几乎办成文字狱。两广总督李瀚章最终以“谕令自行销毁”覆奏结案,实受多种因素影响,不能将此案化解归功于一人。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22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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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学伪经考》自光绪十七年(1891)刊板行世,因观点过于新奇,初阅者大多“惊诧不已”①,守旧者更痛斥“离经叛道”。光绪二十年甲午(1894)七月,《新学伪经考》突遭御史参奏,要求销毁书籍、惩治作者,当天谕令两广总督李瀚章查办,但数月之后竟大事化小,仅以饬令作者自行毁板结案。有关此案的官私记载非常简略,所以学界虽然不断论及②,但整体认知有限,尤其案中一些重要事实,如上奏严参的御史究竟是谁,广东当局查办参案的内情如何,化解参案的关键因素是什么,至今仍有争议,或存在空白点。本文搜检相关文献,特别是依据上海图书馆藏《新学伪经考》甲午签批稿本,对此案新作探讨,补充紧要细节,还原基本史实,借以深化对甲午时期相关人物与史事的认识。

       一、“安维峻参奏《新学伪经考》”说析疑

       《新学伪经考》甲午参奏案的第一个问题,是上奏御史的庐山真面目。七月初四日,军机处寄发谕旨给两广总督李瀚章:

       奉上谕:有人奏,广东南海县举人康祖诒刊有《新学伪经考》一书,诋毁前人,煽惑后进,于士习、文教大有关系,请饬严禁,等语。着李瀚章查明,如果康祖诒所刊《新学伪经考》一书实系离经叛道,即行销毁,以崇正学而端士习。原片着抄给阅看,将此谕令知之。③

       清廷交付督抚查办各种参案,按例省称“有人奏”,即使转发原参折片,也会隐去参奏者姓名。因此,奏劾《新学伪经考》的御史是谁,当时属于机密,但社会上纷纷相传,指为安维峻。四年后,在戊戌变法新旧激争之际,湖南旧党编刻《翼教丛编》,首次公开刊行这篇奏折,第一次印本题作“安侍御维峻请毁禁《新学伪经考》折”,但有目无文,稍后第二次印本将题中“折”字改作“片”,补刊奏片全文及李瀚章奏覆,再后第三次印本又在篇末加按:“此折从两广督署抄出,上谕亦未见奏人姓名,初传安晓峰太史上,后太史自戍所寄书葵园师,言疏劾康逆学术悖谬,正值倭事日棘,稿具未进。询知此疏为今上海道余晋珊观察联沅所上,谨附订于此。”④纠误依据来自“当事人”安维峻,必定可信,余联沅参奏《新学伪经考》一事,从此广为人知。⑤

       学界起初多据《翼教丛编》武昌重刻本或长沙初刻二印本,认为参奏《新学伪经考》的御史是安维峻。后来,胡建华依《翼教丛编》长沙初刻三印本的纠正案语和康有为自编年谱,结合《清史列传·余联沅传》,指出“首请毁禁《新学伪经考》者非安维峻,应为余联沅”。⑥孔祥吉随即补充证据,特别是翻检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光绪二十年军机处各档,发现余联沅进呈过《广东南海举人康祖诒刊有〈新学伪经考〉一书请饬查禁片》,论定“向朝廷弹劾《新学伪经考》的是余联沅,而并非安维峻”。⑦茅海建接着引据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军机处原档,指出余联沅七月初四日奏上一折三片,第三片专劾《新学伪经考》,与《翼教丛编》所收折片“文字完全一样”。⑧这些研究完全证实了“余联沅参奏”说。而孟永林近年根据安维峻诗文,对“安维峻参奏”说作补正,既承认胡建华、孔祥吉所论合理,又以“二人所依据的材料均为间接证明,而并非直接证据”,提出安维峻、余联沅“共同纠参”说,强调“安维峻也是起草奏稿人之一”。⑨此论显然有误。军机处原档中的余联沅奏折,难道不是直接证据?所谓安维峻六月十七日撰成奏片、由余联沅七月初四日奏进,更与清代联衔进奏制度不符。不过,安维峻诗文屡称自己参奏《新学伪经考》,确有必要细加考辨,而以往研究重在查寻余联沅参奏证据,对晚清盛行的“安维峻参奏”说未作辨析,难以根除旧说之谬。

       “安维峻参奏”说由来已久。《新学伪经考》遭劾后,《申报》以《离经叛道》为题披露参案消息,称康祖诒性情乖戾、学术荒谬,“近因其书传至京师,为某侍御所见,怒其狂妄,遂具折上陈,请旨查禁”⑩,但未确定参奏人。过了四天,《申报》又刊出《参案确情》的后续报道:“广东访事人云:广东学政徐花农文宗被言官纠参、奉旨革职永不叙用,及南海举人康祖诒离经叛道惑世诬民、奉旨查办各节,前据所闻登报,兹再访查的确。此案实由安侍御维峻所参,其正折奏参徐文宗,附片则奏参康孝廉。”(11)这是迄今所见安维峻参奏《新学伪经考》的最早说法。此后,官场、学界不断有传闻,如皮锡瑞当年冬间日记提到“奏康者安维畯,乃祭酒门下士”,翌年五月又记“康祖诒去年为安御史纠参”。(12)戊戌政变后,梁鼎芬还散布新说:“康有为所撰《新学伪经考》,私意害道,邪说诬民,御使安维峻、余联沅先后奏参,我皇上严旨查办毁板。”(13)后来胡思敬也追述:“先是有为未通籍时,御史安维峻见其书,大恶之,密具疏纠参,比之少正卯。”(14)这些传闻是源自《申报》还是《翼教丛编》,抑或别有依据,目前难以稽考。

       安维峻本人有关甲午参奏《新学伪经考》的说法,更值得考究。翻检安维峻现存所有诗文,最早提及此事是戊戌年,往后逐步演化,形成大致情节,但始终不完备。现将他的主要叙述,依先后摘录于下(见表1)。

      

       综观以上材料,其要点是:安维峻甲午“具折严参”康有为,大遭忌恨,及至戊戌康有为擅权,图谋报复,“矫诏”加害安维峻。以下根据安维峻戊戌前后的思想、言行,略作辨析。

       自《马关条约》签订,尤其得知《中俄密约》传闻后,谪居张家口的安维峻深抱杞忧,但他的自强救亡策仍是传统经世套路,坚决反对向西方学习。(20)及至戊戌夏秋,维新运动已如火如荼,安维峻“每读邸抄,痛国是之日非,恨群邪之乱政”,更激烈地反对引西学行新法,认为“事事效法东西洋”将使大清沦入夷狄、禽兽之列,再三痛诋维新官绅:“群邪之假变法以便其奸谋,如请改民主之国,扶慈銮游历各国,大学堂即议院之基等类,此固我大清之祸,而亦非群邪之福也。”(21)翌年,他又就陈宝箴荐举康有为而遭革职,大加訾诋:“右铭取祸之道,在尽弃其学而学西人,为反常大不祥之举动,致使湘中一块干净土,亦将变而为夷狄、禽兽之风。……世之颠倒昏迷于西法者,其亦可以知所返矣。”(22)安维峻自矜“于甲午岁早烛此奸,疏请立正典刑,焚其书,毁其版,用以绝异端而遏乱萌”,初衷即在抵拒西学,捍卫儒学道统,维护君主专制,与戊戌政变后朝野指斥康有为学术“乖谬”、心迹“悖逆”迥异。而安维峻甲午夏间对时势的体认,是西学还没汹涌而入,未对儒学构成致命威胁,迫在眉睫的是日本侵略,李鸿章却避战求和。际此时局,安维峻虽起意参劾《新学伪经考》,实际所奏乃关涉吏治、兵事,因而没有进呈《新学伪经考》弹章。这一心态,他后来向王先谦吐露:“疏劾康逆学术悖谬,正值倭事日棘,稿具未进。”安维峻在戍所见到《翼教丛编》,发现卷二参奏《新学伪经考》折片主名之误,特意写信解释,应在戊戌岁末。(23)若他甲午年确曾“具折严参”康有为,此时正宜向外界公开这一洞烛先机的壮举,但他没有冒名贪功,而是如实说明当年“稿具未进”。其实,他在《复李抟霄刺史书》中追述甲午奏劾康有为,紧接着说“事虽不行,而彼亦心胆俱寒”,坦承此事“不行”,最可信据。可见,关于甲午参奏《新学伪经考》而未遂,安维峻两次坦言告人,如合符契。后来安维峻撰其父行述对甲午参奏事仅及一二细节,在悼念继室的诗文与其父小传中重申“严参”却语焉不详,尤其始终没有公布奏稿,根源即在甲午参奏事本为未遂之举,有其名而无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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