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他们是谁? 伦敦大英图书馆内保存了4份已残损的《考卡雷利抄本》(Cocharelli Codex)单页。①根据学界的普遍观点,这部抄本大概于1330-1340年间完成于意大利北部城市热那亚(Genoa),赞助人来自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商贸家族——考卡雷利家族,是为了借助美德与恶行的概念来教育“儿子约翰”(Johanino nato)等子孙后辈而订制的。②其中,在Add 28841号抄本第1v页中,上下两侧页边中心处的圆环内出现了两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形象(图1)。他们被描绘成遍体通红的青年男子,双眼被一根白布条遮掩着,背后生有两片白色羽翼(图2)。略有不同的是,上方的男子盘腿端坐,仅身着遮住下体的衣物,一头红发如同被风吹起一般竖立着,左手持一把弓,摆出向右侧射箭的动作。下方的男子则站在一匹越过池水、向左急速奔驰的白马背上,双手各持一支羽箭,做出向身体两侧同时投掷出去的姿态,腰上挂着两个塞满羽箭、遮住下体的箭囊。最特殊的是,他的双脚是一对巨大而锋利的黄色鸟爪。
图1 考卡雷利抄本 热那亚,MS Add 28841号抄本第1v页 1330-1340年 大英图书馆藏
图2 《考卡雷利抄本》中的两类“爱神”形象细节 结合上下两侧页边圆环内绘制的其他图像来看,这两个通体火红的男子与爱情主题有着密切的联系,他们正向自己的“猎物”射出爱情之箭。在页面上方尺寸略小的圆环中,画师刻画了两个单膝跪在心仪的淑女面前的男子,页面下方亦有一个体量略大、手持猎鹰的贵族青年,他们的心口处无一例外地插着一支鲜红色的羽箭,正是出自于这两个男子之手。 据此判断,这两个不同寻常的男子象征着爱情,是频频出现在古典神话、文学和图像中的爱神丘比特(Cupid)或厄洛斯(Eros)。③但令人不解的是,除了生有双翼、赤身裸体和向人们射出爱情之箭的特征,《考卡雷利抄本》中的爱神形象与该母题的传统表现方式有着巨大的差异。它不再是一个手持弓箭的裸体小童或少年,遍体通红、蒙住双眼和站立在马背上的特征也令这位神祇的性质变得模糊起来。作为爱神图像在意大利境内发展、变异出的一类分支,它深刻地受到13-14世纪意大利北部地区逐步兴起的寓意体文学看待和表达“爱情”概念的新视角的影响,被赋予浓重的道德意味,同时与流行于欧洲北部地区的“宫廷之爱”(courtly love)观念体系和相关图像保持着错综复杂的关联,显示出中世纪晚期至文艺复兴初期“爱情”观念和相关图式的流变趋势与阿尔卑斯山南北地区的复杂互动。 二、《考卡雷利抄本》爱神形象的来源 《考卡雷利抄本》中爱神形象的文本来源可以追溯至阿雷佐的圭托内(Guittoned'Arezzo)。在13世纪60年代,他创作了十四行组诗《论爱情》(Trattato d‘amore)。受到圭托内本人弃绝尘世、加入圣母玛利亚骑士修会(Cavalieri di Santa Maria)的影响,他对爱情总体持否定观点,认为它不可能融入基督教道德体系,而流行于西西里(Sicily)和北部宫廷中的爱情诗只是为了满足男女肉体情欲而创作的,格调颇为低俗。④为此,他在《论爱情》中依据修辞学传统中的“谋篇”(Dispositio)原则,条分缕析地阐述了爱神的诸种形象特点及其寓意。⑤ 诗作以“亲爱的朋友,看这个人”(Caro amico,guarda la figura)开篇。⑥圭托内将爱情的性质定为物质性的“肉体之爱”(amor carnalis),并简要描述了它的形象: 这里出现的爱情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盲眼男子,双肩处生有两翼,手持长矛和弓箭,呈深红色(porpora),头戴花环,身佩箭囊,踩着任何可以移动的东西,双脚是鸟爪的样子。⑦ 从词源学的角度来看,圭托内将“爱情”拆分为“a”与“mor”的组合,分别代表着感叹词“啊”(Ah)和名词“死亡”(Morte),点明了死亡是爱情的本质,两者在逻辑上紧密相关。⑧接下来,圭托内逐一说明了爱神裸体、盲目、生有双翼、携带弓箭、身体通红、头戴花环和生有鸟爪这七种形貌细节的消极含义:裸体的爱神露出了生殖器官,代表着不加遮掩的肉体欲望;作为一种象征罪恶的色彩,深红色代表欲望及其直接导致的死亡;鸟爪点明了爱情的破坏力,同样与死亡紧密相关。上述体貌特征全都指向了肉体和死亡,使得圭托内在诗末难以压抑自己在爱情面前“不知如何抑制恐惧”的内心感受,从而为它赋予了浓重的消极意味。⑨ 作为13世纪下半叶意大利西西里—托斯卡纳诗歌流派(Siculo-Tusaan School)的创立者和十四行诗体的再发现者,圭托内的《论爱情》共有17个抄本存世,对但丁和彼特拉克等人的“爱情”主题诗歌创作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真正系统化地将圭托内笔下的爱神形象阐发和传播开来的则是佛罗伦萨诗人弗兰西斯科·达·巴贝里诺(Francesco da Barberino),他不仅大体上沿用了圭托内在《论爱情》中描述的爱神形象,而且将贬义的“肉体之爱”(amor carnalis)融入基督教道德体系之中,从而将它转化为崇高的“精神之爱”(amor spiritual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