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的一代:日本青年蛰居的发生学机制及启示

作 者:
罗昊 

作者简介:
罗昊,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院,主要研究方向为政治社会学、青年社会学。

原文出处:
当代青年研究

内容提要:

在社会转型时期,青年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和行动策略正在经历剧烈的变迁实践,对社会发展的可能面向具有决定性作用。20世纪80年代以来,日本青年开始从社会退缩出去,蛰居现象愈发严重,引发了严重的社会危机。对“蛰居青年”的类型学研究发现,这一群体经历了从组织退出到关系退出、再到完全社会退出的蛰居经历。从发生学机制来看,以母子关系为核心的家庭文化、追求集团主义的组织文化、强调等级制的阶层文化及笼罩性的耻感文化共同导致了这一现象的形成和发展。为了促进青年良性发展,当前社会亟须建立民主化的家庭关系、友善互助的学校氛围及多元化的评价和支持体系。


期刊代号:D421
分类名称:青少年导刊
复印期号:2022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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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C91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789(2022)02-0111-08

       一、日本青年蛰居的兴起及其相关研究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日本社会经历了从快速经济增长到“泡沫经济”崩溃的剧烈转变,这也影响到所有日本人的生活方式、行为和心理,以至于涌现出一系列的社会危机。在这一时期,一种被称为“Hikikomori”的社会退缩现象开始在日本青年中兴起,一些青年喜欢将自己封闭起来。这类青年的主要特征是,社会隔离状态至少持续6个月以上,拒绝基本的社交活动,又无法用其他身体或精神疾病进行解释。[1]对于这种将自己长期限制在家里的行为模式,国内学者一般将其译为“蛰居”。[2]根据日本内阁府在2016年的调查显示,15~39岁的蛰居人口数量约有54万人,如果考虑老龄化因素,其规模可能达到国民总人口的1.2%以上。[3]在此背景下,这一现象已经成为日本政界和学术界长期关注的重要民生议题。

       在既有研究中,对于日本青年蛰居行为的性质和定义仍未形成相对统一的认识,并分化出两种解释路径。一是立足于精神医学的视角,试图将社会隔离状态医学化,等同于精神错乱综合征的某种新形式。Alarcon发现,大多数日本蛰居青年都出现过情绪、焦虑或发展障碍的诊断症状,符合ICD-10或DSM-5标准分类中的某些标准。[4]有学者对4134名社区居民进行了流行病学调查,结果显示超过1%的人有过蛰居经历,而有过蛰居经历的受访者患情绪障碍的风险将高出6.1倍。[5]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临床医生将蛰居青年诊断为“可避免的人格障碍”,两者具有相似的病理性特征,即社会逃避行为。[6]但是,这种解释路径存在明显的局限性:所进行的流行病学调查总是基于一些简单的问卷调查,缺乏足够的横向和纵向研究能够为其病理特征提供科学依据;过于强调从医学类型上对青年蛰居行为进行归因,将发生机制简单还原至个体心理层面,忽视了塑造这一特定生活方式的结构性因素。

       因此,另一种解释路径倾向于将青年蛰居现象与日本独特的文化背景结合起来,将其视为一种“文化束缚综合征”。Aguglia等人认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日本传统文化受到西方文化的渗透和入侵,简单西化的发展模式加速了社会文化体系的迭代速度和变迁进程,进而引起了日本青年对传统文化的反叛和对现代文化的不适应。[7]结合家庭环境,Teo强调,青年之所以选择蛰居可能源自日本中产阶层对于子代的过度期望,通过学历考试来维系阶层或向上流动是日本青年社会化的重要目标,而相当比例的青年在这一竞争中面临着失败的风险。[8]此外,个体主义的兴起也可能导致个体从社会关系中退出,蛰居青年可以通过回避现实接触的方式来抵拒主流社会所规定的价值体系和生活方式,以此来保持主观意识的自主性。[9]这些研究将日本青年蛰居行为融入更为宏大的社会叙事中,分析了这一现象得以发生的前置性条件,有助于揭示日本青年在社会转型时期所呈现的复杂心态和价值行动倾向。

       在引入文化解释范式以后,关于青年蛰居的认识从精神医学和心理学层面扩展到了文化和社会层面,尤其是对蛰居行为的社会意义进行了相对深入的考察,但也带来了“只见社会,不见个体”的研究缺陷,忽视了日本青年在个体生命历程的不同阶段所遭遇的社会困境以及由此带来的蛰居体验差异。这些在“失去的十年”中成长起来的日本青年为何在社会转型过程中选择成为“逃离的一代”?在这一行为选择的背后,又隐含着哪些塑造当前日本国民性格的社会构造?基于此,本文试图将蛰居现象放置于日本青年的日常生活框架之中,通过生命历程来分析青年蛰居的基本特征、主观体验与发生学机制。

       二、日本蛰居青年的基本内涵与发展特征

       进入新世纪,日本蛰居青年在数量和规模上有了显著增长,引起了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按照经典社会学的观点,社会成员的越轨行为通常表现为居于主流社会结构之外的疏离状态,并被贴上某种威胁到社会秩序的“标签”。[10]了解日本蛰居青年的基本内涵和发展趋势,不仅涉及特定的青年亚文化的形成和发展,还关乎着社会整合体制在何种意义上走向失败。

       (一)“蛰居青年”:一个类型学的比较

       在转型过程中,日本社会出现了诸多与青年蛰居现象相近的社会退缩形式,比如“宅男族”“啃老族”“网瘾青年”等。仅从外在表现来看,不难发现这些被赋予不同名称的社会退缩类型有着许多相似之处,甚至在不同历史时期经常混合使用。为了进一步深化有关日本蛰居青年的认识,本文将对几种主要的社会退缩类型进行比较,从而确定蛰居青年所处的经验边界。

       1.“蛰居青年”VS“啃老族”

       早期,“啃老族”也被称为“NEET族”,即没有就业、没有接受教育或培训的年轻人。[11]一方面,“啃老族”和蛰居青年在进入成年阶段后都难以独立生活,在物质生活上高度依赖父母的代际支持,两者具有高度相似的经济背景;另一方面,“啃老族”一般指的是已经实现从未成年人到成年人的阶段性转变,并在制度上被允许进入劳动力市场的青年,而蛰居青年最早发端于初中或高中时期的“拒学”,在个体生命周期中所处的位置要略早于“啃老族”。尽管有学者将蛰居青年看作“啃老族”的亚类型,即与社会相脱离的“啃老族”[12],但至今未能对两者的转化机制予以解释。因此,“啃老族”和蛰居青年的核心差异仍在于是否排斥与他人建立社会交往关系,并将自身活动范围限定在相对固定的私人空间内。

       2.“蛰居青年”VS“御宅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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