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0047(2022)01-0003-14 我们正处在一个社会全方位急剧变革的伟大时代。继工业化、信息化之后,智能化已经成为时代强音,成为“现代化”的最新表征,成为一个国家和地区发展水平的标志。智能时代标志性的高新科技——人工智能——究竟会如何发展,可能导致哪些伦理后果,可能推动人与社会走向何方?这些问题的重要性越来越凸显出来。或许人们观察和思考这些问题的视角不同,认知也不一,短时间内难以取得基本共识,但人工智能作为一种开放性、革命性、颠覆性的高新科学技术,确实已经引发了大量的伦理问题和伦理冲突。如何立足智能科技的发展和社会的智能化趋势,准确研判其伦理后果,提出合理的、整体性的、具有前瞻性的伦理原则体系,对人工智能的发展予以必要的引导、规制和支持,是不容回避的重大理论和现实课题。 一、事实判断:人工智能之所“是” 显而易见,提出关于人工智能研发、应用的具有前瞻性的伦理原则体系属于价值判断的范畴。正如休谟在《人性论》一书中所揭示的“应该”必须以“是”为基础一样,合理的价值判断也必须以事实判断为基础。只有回答了“人工智能是什么”“人工智能存在一些什么样的发展可能性”“人工智能可能给人与社会带来哪些改变”等问题,才能提出人工智能发展的合理的价值原则(体系)。这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揭示发生之处,才有真实的东西”①。 人工智能是以基于大数据的复杂算法为核心,以对人类智能的模拟、延伸和超越为目标的高新科学技术。它比人类历史上所发明的任何科学技术都更具革命性和颠覆性。究竟应该如何给人工智能下一个定义?这是一个令所有人都感到头痛、迄今仍然莫衷一是的问题。囿于当前人工智能的发展现状,特别是远未定型的事实,或许任何匆忙的定义都是不明智的。不过,无论“人工智能是什么”的问题具有怎样的开放性、革命性和颠覆性,我们都应该清醒地意识到:它仍然是人类所创造并一直服务于人类的一种高新科学技术;或者说,人工智能与其他任何“属人的”科学技术一样,都植根于人类生活实践活动的需要,都服务于人的解放、自由全面发展的价值目标。 在人类早期的社会实践活动中,人是具体社会实践的发起者与评价者,是实践工具的制造者和操控者,是社会协作的组织者和参与者,是实践动力的提供者和实践后果的承担者。在原始的渔猎、采集活动,以及农耕、家庭手工业活动中,人不仅需要承担大量的体力劳动,而且几乎包揽了全部的脑力劳动。以蒸汽机为标志性成果的第一次科技革命和以内燃机、发电机为标志性成果的第二次科技革命,通过机器代替人承担社会实践所需的大部分动力,承担越来越多的体力劳动,大幅提升了人类活动的能力和效率。机器在发展过程中,还通过“生产流水线”这一协作方式,将包括教育、文化在内的各项生产活动高效地组织起来。在“生产流水线”上,既有机器之间的,也有人与人、人与机器之间的分工与协作。随着大机器生产的应用和普及,个体的人日益成为“生产流水线”的一部分。具体的社会实践不再仅仅由人发起,机器开始“承担”部分的脑力劳动,“接管”一部分职责和权力。“生产流水线”外化、固化了人的“生产思维过程”。每一步生产加工什么?怎么进行生产加工?各个生产加工步骤如何衔接?……这些原本人脑思维过程之中的内容使用“生产流水线”“表达”、固定下来了。当然,生产流水线般对人脑思维过程的外化、固化不仅是片段的,而且缺乏对思维过程的变动性处理,省略了作为思维过程背景的知识体系,造成了实践过程的“程式化”和“机械化”,产生了一系列非人性、异化劳动者自身的后果。对此,以马克思、马尔库塞、海德格尔为代表的思想家们进行过深刻的揭露和批判。 第三次科技革命不同凡响,出现了模拟人的大脑和智能,并以“像人一样思考、像人一样行动”为目标的人工智能。这导致人类生活实践的内容和形式正在发生重大变革。人工智能是以互联网、物联网、大数据、云计算等为基础的现代高新科学技术。它基于强大的数据采集能力、处理能力和大数据,弥补了生产流水线所欠缺的作为思维过程背景的知识体系的不足;它以算法为核心,不仅外化了人的思维过程,也可以对思维过程进行变动性处理,实现了机器在“思维”“理性”方面的跃升。无论是“弱人工智能”还是“强人工智能”,都能够在一定意义上“发起”具体的社会实践活动,实现对实践工具的操控,组织人与机器的社会协作,并对实践过程适时进行评价和调整。作为“人造物”的人工智能甚至日益接近突破“图灵奇点”,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接近成为像人一样的“主体”,从而前所未有地取代人的工作,将人从各种繁重、单调的强迫劳动中解放出来。 人工智能突飞猛进的发展和在生活实践中的广泛应用,特别是日益接近突破“图灵奇点”,日益接近成为“主体”,不可避免地给人和社会带来巨大的、全方位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体现在智能科技日益成为整个社会的基本技术支撑,智能机器人在一定意义上日益成为“人”(如2018年沙特阿拉伯授予汉森机器人技术公司研制的类人机器人索菲亚“公民”身份),而且促使社会的方方面面经受无孔不入的“智能化洗礼”,导致我们身边的一切快速信息化、智能化,以至于“世界每天都是新的”。 首先,智能科技的发展和应用重塑了社会生产方式,使经济活动日益信息化、自动化和智能化。这不仅极大提高了劳动能力和劳动生产率,导致物质财富前所未有地丰富,而且令信息和知识成为最重要的经济和社会资源。“在21世纪的数据驱动型社会中,经济活动最重要的‘食粮’是优质、最新且丰富的‘实际数据’。数据本身拥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对数据领域的控制决定着企业的优劣。”②信息、知识具有可共享性、主体依附性、价值增益等与土地、资本、自然资源完全不同的自然禀赋,这种与源自资源的自然禀赋之不同正在深刻地改变经济活动,改变人与人之间的经济和社会关系——例如,催生知识经济、智能产业快速崛起,将知识劳动者置于经济活动中的核心位置。 其次,伴随智能产业的崛起和传统产业的智能化,一种前所未有的社会分工体系正在形成。人工智能的发展给以往“机械”“呆板”的机器装上了聪明的“大脑”。智能机器不仅能够自己“看”和“听”,也能对生产过程进行“思考”,从而“自主”地运转起来,开展灵活多样的“订制型生产”。人们所从事的大量重复、单调、繁重的体力劳动,以及越来越多的脑力劳动,正被一批又一批地交给智能机器去做。在信息化、自动化、智能化背景下,人与机器之间正在重新分工,传统的“人机关系”在轰轰烈烈的解构中重建。在这种新型的社会分工体系中,“知识劳动者”以其自身掌握的信息和知识,特别是科学研究和技术开发,成为社会生产、服务、管理的主体;各种智能系统“渗透”到社会的各行各业,承担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要的劳动任务和工作职责;一种人机协作、人机一体化的新型分工体系正在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