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2-057 如果我们翻开隐私观念史就会发现,人类对身体的遮蔽是认识并形成隐私观念的开端。早在远古时期,先民们便使用植物茎叶、动物皮毛等将身体的某些部分(如性器官等)遮掩与包裹,以表达“知羞耻”“掩外阴”的心态,这说明“人类的先民即已认识到某些纯属于私人的、不宜示人的事物——隐私之存在”(张新宝,第2页)。而身体隐私之观念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人类社会对于隐私认识与需求的核心内容,正如阿伦特(H.Arendt)所言:“有史以来,直至我们这个时代,需要隐匿于私下的东西一直都是人类存在中身体的部分,即一切与生命过程的必然性相关联的东西。”(阿伦特,第101页)即使当“隐私”作为法律中人格权的重要基石来讨论时,布兰代斯(L.D.Brandeis)和沃伦(S.D.Warren)提出“‘隐私权’即‘不受打扰的权利’(right to be alone)”(沃伦、布兰代斯,第3页)这一论述的背后,也是对那种“立拍即现”、侵犯公民身体样貌的照相技术和报刊形态的指责。在中国早期的出版物中,也有将“隐私”与人身体的“阴私”完全等同的论述。(参见张新宝,第6页)可以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身体的曝露与否成为隐私成立的直接判别标准。由此判别出发,以公民私人身体为中心,隐私观念的内容随着社会的发展逐渐丰富,“隐私”一词开始带有信息、财产和决定等方面的含义,“通常有私人通信秘密、生活秘密、身体秘密等”(顾理平,2012年,第209页)。相辅相成地,人们隐私观念的认知范围也日渐拓展,学界主要以“隐私边界说”“隐私控制说”“隐私价值说”呈现。此三种学说存在的合理性,得益于公私有别、二元对立的社会认同(参见范海潮,2019年b,第60页),其背后的核心始终是私人身体与公民精神性追求之间的张力问题。身体隐私的观念勾勒了社会发展史中人类对于“隐私”的认识源点,因为“人不可能摆脱肉体性动物存在的宿命,但是人确实需要精神上认识自我、支配自我、超越自我,这种认识和超越需要在肉体和精神、公共和私人空间的博弈中完成”(王秀哲,第16页)。因此,“身体隐私”在隐私内涵中具有独特价值。 既然隐私最初以“身体隐私”观念存在,那么在现代社会语境中,这一古老的观念又呈现出何种新的形态呢?如今,数字化设备如机器人、摄像头、传感器、监测仪等已经成为人们追求健康生活的必备物件,它们记录着有关身体内外的一切信息,还“不断赋予我们新的想象力与探索能力,也打开了一些过去人的感官不能达及的新领域”(彭兰,2018年,第20页)。人类探索有关身体奥秘的进程再次加速。当然,技术在提供健康便利的同时,还作为人类身体信息的翻译机和传播器,创造了许多新的身体隐私获取点。透过设备,政府、企业、私人和黑客拥有了一个可随时窥探私人身体及私生活的渠道,原本悉心保护的身体及其生活空间变得不再私密。身体隐私数据以大数据的形式实时产生、存储、传输与使用,并且开始成为平台经济红利的来源和社会治理者监视的重要内容。甚至,这些身体隐私数据的分析(测评)结果还会返回用户,作用于身体,进而可能对人的主体性产生潜在威胁。当数字技术嵌入身体时,自我感官、人机关系、具身化体验都被重新配置。因此,在这一现实语境下,探讨隐私保护时应“正视并置入身体观念”(刘海龙、束开荣,第80页),认真关注“身体隐私”因技术而动态、异质的一面。 基于此,本文试图站在中微观的视角,将身体看成社会构成过程中的多维中介,对流动社会中的“身体隐私”观念进行再思考,研究的核心拟定四个密切关联的命题:(1)“身体隐私”生存在怎样的时空背景中?(2)数字化语境中“身体隐私”的形态与观念是怎样的?(3)“身体隐私”蕴含怎样的权力运行逻辑?(4)数字技术嵌入身体后对公民造成了何种隐私伤害? 一 身体隐私生存的时空转向 对身体隐私的再认识,需要回到一个本质性的问题,即身体隐私生存的时空发生了何种转变?“身体是知识的产品,它不能独立于在具体时空中持续地生产它的实践而存在。”(特纳,第34页)因而,身体隐私也是被社会性地建构与生产的,智能媒介、数字设备作为一种传播工具重塑了身体内外固定的时空关系,一种微观协作、流动生产、姿态多元的身体隐私正在形成。 长久以来,我们习惯于将身体隐私生存活动的空间看成社会外在静止的附带品,而忽视了空间在身体隐私发展过程中所承担的使命,这与人类长期对身体隐私观念的刻板印象有关。以前人们认为身体隐私仅仅与人体相对直观与可视的生物表征相关,是一种实体的存在,而移动媒介和嵌入式数字设备的开发与普及使解构身体成为可能,由表及里,身体隐私的概念自然丰富起来。无论是嵌入身体,还是以身体为载具,身体都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外界了解私人生活情况的定位场所。“人的实体会越来越多地被数据化,数据从不同维度映射着人的‘虚拟实体’,数据也可以用来对个体的某个身体‘元件’进行描摹与复制。”(彭兰,2019年,第4页)身体是怎样的,身体状态应该是怎样的,均由数据构建与呈现。身体隐私也被纳入其中,并作为一个系统或者一种话语进行传递。 特纳(B.S.Turner)将身体分割为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身体的外部性涉及社会空间内的身体表现以及身体的控制和调配,这是表征问题。身体的内部研究则关注身体的内在结构、组织和保护,这是约束问题。(参见特纳,第31页)如果沿着这一理路对身体隐私进行切分,也将显现两个组别的关系。(1)“身体之于空间”的隐私——这一空间组别尤指身体作为工具座架进入社会空间中所生产出的外部隐私。数字媒介已经不只是单纯的传输工具,而是普遍地借助身体渗透进人们的私人空间中,成为参与、分析或监视身体活动及周遭环境的交互工具。如随身携带的移动手机可随时追踪个人身体的活动轨迹,如果再穿戴上轻巧的摄像机Narrative Clip,那么每50秒自动对焦拍摄的照片合成后将形成有关私人生活的真实电影。如此交互的背后,是对身体所处私人生活空间的开发与利用。这些侵入身体外部空间的移动互联设备,一方面通过监视与测量等手段,将私人生活形成数据,并将这些数据与一个可以轻易串联、任意分享、随时联结的更为广阔的公共生活空间进行真实结合;另一方面还展现出“伴随化”的趋势,用来追踪个人的日常生活行动,以达到远程监视的目的。这种入侵隐私的方式显然是十分危险的,因为被访问对象不再是文件和邮件,而是我们的房间和身体。(see Ryan,p.188)(2)“身体作为空间”的隐私——这一组别指外部移动设备进入身体空间后所生产出的生物体征的内部隐私信息。随着可穿戴设备如运动手环、健康监测仪等在大众生活中迅速普及,身体开始作为一种空间介质,服务于“进入并伴随”身体空间的设备工具。这些工具进入人的身体空间后,技术平台依照某种算法,产生心跳、血压、体温、运动强度、健康指数等身体隐私数据并传输至数据平台进行处理、分析与解释,最终将结果反馈回身体主体。在此情形下,身体俨然成为数据实践的空间,处于随时“开放营业”的状态,而中介化嵌入式设备却成为私人身体与公共社会空间的触角与把手,穿透、浸润私人身体的内外,监视身体空间各角落、各方向的隐私数据,并动态地交互传输管理与配置身体空间,增强数据在身体内部和身体间的流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