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演进、构成及因果

作 者:

作者简介:
何怀宏,郑州大学哲学学院特聘首席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道德与文明

内容提要:

人类古代分离的不同文明在其早期发展中有一些“不约而同”的历史节点,或者说人类文明的发展展现为不止一个“轴心时代”。人类首先在一万余年前左右分别进入了农业文明,然后在四五千年左右又分别走向国家,接着几大主要文明在两千五百年前左右有了各自影响后来千年的精神创造。这大概也表现出某种历史规律性。我们据此可以辨识文明的构成并探讨这后面的历史因果。包括了自然地理环境和生产活动的人类控物能力,以及物质生活的发展,无疑是文明的基础,但政治也常常在某些时期起着关键作用,而价值观则是长期起主导作用且更为稳定的精神因素。最近以戴蒙德为代表的西方学者的环境决定论思想相当流行,但历史因果的复杂性提醒我们,持一种不同时段和不同层面的多因论可能更为合理。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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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2-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539(2022)02-0005-10

       雅斯贝尔斯有关人类几种主要文明的精神创造的“轴心时代”说法广为人知。人类古代分离的不同文明在其早期发展中却有一些“不约而同”的历史节点,取其“不约而同”之意,我们或许还可以说,在发生于大约两千五百多年前的世界精神的“轴心时代”之前,还有一个四五千年前世界各地纷纷建立或走向国家、政治的“轴心时代”;而更早,还有一个发生在大约一万多年前的经济和技术的“轴心时代”:世界的几个大河流域纷纷进入了农业文明。农业文明在经济和技术上的主导地位一直持续到16-17世纪,才逐渐被工业文明所取代。文明的进程,首先开始的是人类对自然关系的大幅改变,即人与物关系的改变;然后是人际关系的基本重整,政治秩序的建立;再后才是人对世界和人生的系统反思,包括人对与自我关系、与超越存在的关系的系统反省,从而带来在一个文明中比较稳定的价值体系,带来诸多的精神和心灵的丰富产品。

       农业文明不像工业文明——首先从一个地域蓬勃兴起而传播到其他地方,它是在大致相差不太久的时间里,不约而同地在不同地方发展起来。在世界上几个大河流域兴起的农业文明构成了四大人类古文明: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流域的巴比伦文明,尼罗河流域的埃及文明,印度河、恒河流域的印度文明,黄河、长江流域的中华文明。由此,人类的发展就第一次大大地加速了。为什么人类会不约而同地“突然”转向农业,大大加速了提升人类能力的进程?是在智人那里发生了一种“认知革命”吗?原因主要是内在的还是外在的?

       无疑首先有外部环境的挑战和适应,比如冰河期来临,人口增加,猎物和可采集的食物不够了,后来冰河期的结束又带来新的机遇。但一定又不会只是环境的因素,以前地球上也经历了多次的冰河期,一定还有人类自身和内在的因素,有一种内心的转型或者说“认知革命”,是一种内外因素的结合造成了这一变动。但这些内外因素是如何结合的,尤其是这场内心的革命和转型是如何发生的,我们并不是太清楚。

       从能力上推测,这种文明发生在各地的“不约而同”一定是有生物体质和智能方面的原因,即这些不同地域的人很可能都是同出一源,即都是来自非洲的现代意义上的“智人”。我们只要看他们的能力就会明白这一点:甚至在转向农业之前,智人们狩猎和采集的能力也大大加强,他们迁徙到了哪个大洲或海岛,那里的大型动物就纷纷灭绝,甚至原先的人类“土著”也渐渐变得无影无踪。

       人是杂食动物,动物、植物都可以成为其食物;采集和狩猎就成为人类获得食物的主要活动。但原始人是以采集为主还是以狩猎为主?我们或许只能推测说,他们在较早的一个时期里(那时的时间标尺动辄也是以十万年为计),可能是以狩猎为主,就像我们在北京猿人那里看到的。但后来人类有可能慢慢过渡到以采集为主,尤其到了接近智人的阶段。我们也可以以后来广义的农业革命是以种植为主、畜牧为辅来判断,狭义的农业甚至就只包括各种粮食、蔬菜和果树的种植。

       由采集植物和狩猎动物为主要生计,转向以种植植物和驯养动物为主要生计,这一过程是怎样发生的?采集狩猎者可能先是多次观察到这样的现象:植物今年萌芽、生长、开花、结实,有些果实颗粒掉落到土壤中,第二年又如此萌芽、生长、开花、结实,如此反复循环。变得更聪明了的智人,开始或许还只是反复来到一个地方采集果实,后来就想到自己也许可以撒种,从而得到更有保障和丰饶的收获。尤其是那些有水的地方,更易发生这种情况。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最早的文明都会发生在大江大河流域的缘故。火使原始人的生存能力大大进展了一步,水则让智人踏入文明的门槛。像尼罗河这样的流域,河水的定期泛滥带来了肥沃的土壤,从而有更好的收成。人类的种植开始基本上是“靠天吃饭”,后来就有意识地引水灌溉、除草,乃至深耕、施肥、育种了。当然,还要有可供种植驯化的野生植物品种,以及可供驯化畜养的动物品种。像作为古代黄河流域主要粮食作物的小米,据说就是从狗尾草培育而成,当然,是经历了漫长的过程。

       对动物的驯养同样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一开始可能只是当猎获太多而吃不完时,远古人类不再像以前或其他动物那样将其丢弃,而是试着储藏起来,比如通过风干或烟熏火燎;后来则是活动物的畜养,比如将它们关在一个地方,短期喂养以备以后饥荒的时候来吃。后来养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些动物甚至开始了自我繁殖,智人们也就慢慢学会有意识地进行人工繁殖和喂养了。当然,也要选择比较容易驯养的动物,据说人类最早驯养成功的动物是狗。还有不少动物则很难甚至无法驯养。而被驯养成功的动物则不仅可以提供肉类食物和奶脂,还可以提供肥料、用作交通和农作乃至狩猎的手段,甚至成为人类的安全助手和情感安慰。

       采集和狩猎都不改变自然物原来的生长,它们只是通过人类一定的活动来获得自然界现成的东西。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采集和狩猎就不会破坏生态环境和影响其他物种。晚期智人6万年前以降到澳洲、美洲的迁徙,乃至数千年前往太平洋一些岛屿的迁徙,都造成了当地许多大型动物物种的灭绝。他们采取分工合作的办法,将一些大型动物赶到山谷中大群地聚歼,但实际上他们远不可能吃完这些食物,这样就造成了大群动物的死亡甚至一些动物物种的灭绝。即便使用比较原始的工具,人类对自然的破坏力也相当可观。比如复活节岛在人类到达几百年后,不仅许多动物没有了,甚至连树林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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