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戊戌纪略》版本源流及其写作时间考述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永胜,历史学博士,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天津 300350)。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辑刊

内容提要:

袁世凯写成《戊戌纪略》后,将其秘藏家中。宣统元年张一麐得到《戊戌纪略》抄本,未将其公开发表。1921年以后,《戊戌纪略》经由四条途径流传于世。1921年,袁克文根据回忆写成《戊戌定变记》一文并将其发表于《晶报》,将《戊戌纪略》的概略内容披露报端。1924年,郑逸梅将《戊戌纪略》以第三人称转述的形式改写后,以《政变轶闻》为标题刊布于《红杂志》。1925年,张一麐收藏的《戊戌纪略》开始公开传播,衍生出多种刊本、抄本。1954年,荣孟源将原北京历史博物馆所藏《戊戌纪略》稿本公之于世。考察《戊戌纪略》刊行、流传过程,并比对多种版本《戊戌纪略》的内容,可以作出判断,《戊戌纪略》写于戊戌政变发生后不久。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22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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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198(2021)06-0197-09

       袁世凯作为戊戌政变当事人之一,其所写的《戊戌纪略》(又被称为《戊戌日记》)是研究戊戌政变史的第一手资料。厘清《戊戌纪略》刊布、流传过程不仅本身即具有学术价值,而且有助于进一步探究《戊戌纪略》写作时间的问题。罗家伦、刘凤翰对于《戊戌纪略》版本源流进行了探讨,并对《戊戌纪略》的写作时间作出了判断。罗家伦推断《戊戌纪略》为宣统元年补作。[1]刘凤翰认为《戊戌纪略》写于戊戌年。[2]

       罗家伦见过的《戊戌纪略》源自《申报》排印版本。而除了《申报》刊本外,刘凤翰还见到了另外一种《戊戌纪略》版本。刘凤翰没有亲眼见过南通翰墨林印书局印行的《戊戌纪略》。他误以为袁世凯的《戊戌纪略》最早由翰墨林印书局于1909年印行。一个偶然的机会,笔者发现了南通翰墨林印书局印行的《戊戌纪略》,用实物证明南通翰墨林的《戊戌纪略》印行于1925年,并非1909年。[3]然而《戊戌纪略》的版本源流问题并未完全厘清。南通翰墨林印书局印行的《戊戌纪略》是否为最早的刊本?还有没有可能找到更早、更多的抄本、刊本甚至稿本呢?经过多年查找,笔者迄今陆续发现了《戊戌纪略》的一种回忆版本、一种转述版本、两种抄本和多种排印版本(包括一种稿本的排印本)。笔者所见《戊戌纪略》版本的数量远远超过了罗家伦和刘凤翰所见过的版本。本文将系统梳理《戊戌纪略》诸多版本的源流关系并对《戊戌纪略》的写作时间问题加以进一步讨论。

       一、《戊戌纪略》的源头及流向

       笔者见过的《戊戌纪略》除了两种版本外①,都可以确定其源头是袁世凯家藏的《戊戌纪略》。袁世凯家藏《戊戌纪略》通过下述相互独立的四条途径从袁家流向社会。

       (一)《戊戌纪略》回忆版:袁克文《戊戌定变记》

       1921年3月,上海《晶报》主人余大雄得见一份被误称为《戊戌纪略》的文件,将其交给袁世凯次子、时任《晶报》主笔的袁克文(字寒云)辨别真伪。袁克文认为这份所谓的《戊戌纪略》全是空论,没有记述事实,与他曾抄录的《戊戌纪略》内容不同。于是,他回忆自己曾看过的《戊戌纪略》,用第三人称的形式,写成《戊戌定变记》一文,刊发于《晶报》,全文如下:

       戊戌定变记 寒云

       戊戌之变,外间无由窥其真。党徒记述,则自饰非信。先是,使京侦者返报云:“康有为梁启超辈,内挟天子,而间慈宫,号云变法,施其宄图。”盖景帝童騃,但知挝鼓为乐耳。天下大计,本非所晓,况入有为等之侫言,遂不觉自堕术中。外则结纳新进,援引私好,排除异己,屏斥老成。以此觇之,其包藏叵测可知矣。时慈宫归政,不问朝事,居颐和园,放乐山水。先公正忧之,忽拜候补侍郎之命。闻为有为疏荐,益深煌虑。一日,报谭嗣同衔密诏至。先公亟延入。嗣同请屏侍仆,合门,自怀出一纸,皇皇朱谕也。中谓慈宫与直督荣禄误国,命先公率兵,先至天津,斩荣禄。后入都,围颐和园,废慈宫而幽之。即以先公任直督。先公捧诵沉吟间,嗣同忽出手枪,指先公曰:“公从,则富贵不可喻,否则流血五步之内。”先公笑曰:“君胡相戏耶?厥定大计,且有上命,某焉敢违?君先返命,某部署立至。”嗣同改容谢曰:“同以王事,未敢苟疎。特以试公。亦知公忠勇,必无异议,请恕愚昧。今内事已无虑,专赖公发于外耳。”先公曰:“比阅邸抄,有斥长素之诏,且令出京,何耶?”嗣同曰:“此康公自拟者也。意恐居京,转不利大事,故暂走避天津。下此诏者,掩后党耳目,使不疑有变,事定即归,非帝意也。”先公已心知有为谲策。盖成则居功,败则祸人耳。嗣同既去,先公轻车简从,犯夜而驰,自小站达天津七十余里,方曙即至。立谒荣禄,谓有机密,须密晤。禄即延先公入。先公请退左右,出诏授禄。禄读竟,汗颜失色,伏地待罪。先公亟扶起,曰:“公勿如此,某若遵此诏而行,今即不来密告矣。公一人生死事小,国政与太后事大。奸宄逞谋,妄托圣意,此岂真帝旨耶?公胡不辩哉?”禄再详审,恍然曰:“非帝书也。然将奈何?”先公曰:“公持此诏,立赴颐和园叩阍,陈于太后前。太后如令遵旨,公即归待罪。太后曰否,必有睿断,勿劳小臣虑也。祖制,太后不临朝,百官例不得直请觐诣。今太后于归政后,有内外大臣,遇有大事,可直诣颐和园叩请训示之诏。公往叩觐,无违于制也。太后圣明,赖有此诏,否则不堪设想矣。”禄曰:“善。公返小站,候我音告。”先公辞归。禄即密行入都,直赴颐和园。慈宫闻有大事,立召禄。禄入,跪上帝诏。慈宫阅竟,从容顾禄曰:“汝速返任所,予自有处置。”禄退出,慈宫即传旨返跸。夕抵禁宫。帝闻慈宫至,亟出跪迎。慈宫顾帝曰:“好!好!”即下诏,仍垂帘亲政,放帝于瀛台。复敕九门提督,严缉康有为、梁启超及其党徒。时启超久已南下。有为则避处大沽口夷舶中,以观成败。闻讯亦遁矣。惟诛有为弟广仁及谭嗣同、杨锐、刘光第等六人于菜市口。此六人,除广仁外,皆慨愤衰弊,亟欲自见。遂惑于有为之煽诱,而实未察其隐谋。心则忠贞,行亦挺特。惜少年未历事故,所遇非人,致杀其身。哀哉!若有为者,既陷君于不孝,复祸君而远引。坐使手足朋好,沦于刑钺。己则思安享其功,独逃其祸。诚善自谋,其如几希于禽兽何?[4]

       “戊戌之变,外间无由窥其真。党徒记述,则自饰非信”一句中的“党徒”指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这一句是袁克文回忆《戊戌纪略》的引语。“禄即密行入都,直赴颐和园……惟诛有为弟广仁及谭嗣同、杨锐、刘光第等六人于菜市口”一段话是袁克文根据后来发生的史实,加上自己的演绎,对政变过程所作的补叙。“此六人,除广仁外……其如几希于禽兽何”一段是袁克文对康有为等维新党人的评价。从“先是,使京侦者返报云”到“先公辞归”,是对袁世凯《戊戌纪略》内容的回忆,其篇幅相当于《戊戌纪略》的1/4。

       谭嗣同携带光绪皇帝密谕夜访袁世凯,要袁杀禄围园。袁向荣禄告密,荣禄赴京向太后告密。这是袁世凯涉身戊戌政变最关键的情节。对此,《戊戌定变记》与《戊戌纪略》两者所记大致吻合,只是在细节上存在很多差异。

       《戊戌定变记》有与《戊戌纪略》完全歧异的记述。比如,谭嗣同访袁地点,《戊戌定变记》称谭嗣同访袁地点在天津小站,而《戊戌纪略》记述谭嗣同夜访袁世凯地点是北京法华寺。②《戊戌定变记》有袁世凯与谭嗣同讨论“令”康有为“出京”之诏书的描述。《戊戌纪略》完全无此记述。另外,二者引述光绪密诏内容不同。

       《戊戌定变记》与《戊戌纪略》某些记述略有差异。《戊戌定变记》说谭嗣同向袁世凯出示的是朱谕,而《戊戌纪略》说是墨谕。谭嗣同提出的对于慈禧太后的处置办法,《戊戌定变记》记述是“废慈宫而幽之”;而《戊戌纪略》则是谭另觅人“除此老朽”。

       总之,《戊戌定变记》作为《戊戌纪略》的回忆版,所记关键情节与《戊戌纪略》大体相同,若干细节描述与之存在歧异。《戊戌定变记》作为袁克文多年后对《戊戌纪略》内容的回忆,与《戊戌纪略》有所歧异是难以避免的。袁克文作为袁世凯儿子,叙事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称颂袁世凯,谩骂维新派人士。这也是《戊戌定变记》与《戊戌纪略》产生歧异的原因之一。

       (二)《戊戌纪略》转述版:郑逸梅《政变轶闻》

       著名报人郑逸梅谈起袁世凯《戊戌纪略》说:

       据我所知,袁氏确有这篇《戊戌纪略》,藏在他河南彰德洹上村的养寿园中,从没有在哪里发表过。记得在民国十年左右,我的内兄周梵生,在袁家当西席,教袁寒云的儿子伯崇、叔骝等读书。梵生那时已看到这篇《纪略》,录副寄给我一阅。当时我在吴中,和赵眠云同辑《清闲月刊》,便拟把它作为史料揭载。为郑重起见,先请梵生征得袁家同意。不料袁家认为不宜发表,只得作罢。隔了一年,那位曾充袁氏幕府的林屋山人步章五,在上海办《大报》(小型报的一种),他就毅然把这《纪略》公开刊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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