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格式:聂海杰,黄明睿.博士论文:马克思世界观转向的逻辑开端[J].郑州轻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23(1):27-35. 中图分类号:B0-0 文献标识码:A DOI:10.12186/2022.01.004 文章编号:2096-9864(2022)01-0027-09 近年来,学术界关于马克思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的研究已然十分深入,取得了一系列丰硕的理论成果。然而,如何基于马克思早期哲学思想整体发展过程,重思并锚定博士论文在马克思哲学革命中的地位,这仍然是一项值得认真思索的课题。众所周知,从《莱茵报》到《德法年鉴》,马克思的世界观发生了革命性变革,实现了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到共产主义的根本转向。而马克思之所以能够实现世界观的革命性变革及其根本转向,与前期博士论文的研究成果有着内在联系。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所确立的虽思辨但辩证的世界观,为其世界观转向奠定了理论基础和思想前提。在此意义上,博士论文可谓是马克思世界观转向的逻辑开端。 一、马克思世界观转向的问题意识 马克思世界观转向的问题意识,即要解决的难题是大学时期所引发的“世界观危机”。从波恩大学转入柏林大学后,受老师爱德华·甘斯等人的影响,“马克思在研究中,感到头等重要的事是钻研哲学”[1],于是就从法学领域走入哲学领域,“试图使一种法哲学贯穿整个法的领域”[2]7。然而,马克思这场“哲学实验”并未成功,他并未能够构建出一个令自己称心如意的“法的形而上学体系”。不仅如此,马克思还陷入了“世界观危机”之中,遭遇到了一个无法克服的“严重障碍”,即“现有之物和应有之物的对立”[2]7。马克思真切地意识到,这个为“理想主义所固有”的“对立”,是导致自己的研究走向“无可救药的错误”的“根源”[2]7。如何克服这一“世界观危机”,即如何扬弃旧哲学的先验的世界观,是马克思的世界观转向必须解决的难题。 需要注意的是,这一难题不可简单地概括为所谓的对理论与现实关系的“割裂”。究其实质,困扰马克思的这个为“理想主义所固有”的“对立”,实则是旧哲学世界观的形而上学特质的集中反映。“纵观整个哲学史,柏拉图的思想以有所变化的形态始终起着决定性作用。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3]柏拉图的理念论继承了古希腊早期自然哲学家们的本体论致思形式,并将之提升为一种独有的哲思理路:将作为“存在者大全”的“世界”界分为“感性世界”与“超感性世界”两个领域,并且将后者视为前者的本原。柏拉图关于世界的二重化构造及其先验地将“超感性世界”设定为哲学的领地,他这样一种带有十分典型的观念论特质的世界观,对整个传统西方哲学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纵观西方哲学发展的历史进程,“自柏拉图以来,更确切地说,自晚期希腊和基督教对柏拉图哲学的解释以来”,所有西方哲学家都把“感性世界”界定为“尘世的、易变的、因而是完全表面的、非现实的世界”;与此同时,他们都将“超感性领域”视为“真实的和真正现实的世界”;如此一来,无论是唯物论者还是唯心论者,这些形而上学家都共同地将“柏拉图主义信条”奉为圭臬,因而都共同地将“超感性世界”尊崇为“形而上学的世界”[4]。这里存在着一个让人费解甚或是不解的疑难:唯物论者为何也是“柏拉图主义者”?“唯物主义哲学家或经验论哲学家在接受了柏拉图的二重世界的基础上则与柏拉图有所不同,他们对现象世界采取更为宽容的态度,他们承认现象的实在意义,也承认现象对于认识真理的实在意义,但是,他们并不因此认为现象能够提供关于真理的认识,在他们看来,人们对于现象的认识只是通向真理性的认识的一个跳板。”[5]不可否认,唯物论者与唯心论者并非没有区别,他们对于“世界的本原究竟是什么”的回答,的确呈现出截然相反的情形。然而,唯物论者将某种自然元素乃至于自然界本身设定为本原,这种做法充满不彻底性:不仅未能真正揭示世界的本来面目,反而立即就陷入了基于某种抽象的“物质本原论”构造世界的观念论幻象之中,因而与惬意地栖居于“形而上学王国”之中的唯心论者相逢。因此之故,贯穿于传统西方哲学发展史的一个十分隐秘的事实是:“自柏拉图以降的一切哲学都是‘唯心主义’(Idealismus)——这是在一种清晰的词义上来讲的,意即:人们是在理念中、在观念性的和理想性的东西中寻找存在。因此,从形而上学的奠基者角度出发,我们也可以说:一切西方哲学都是柏拉图主义。形而上学、唯心主义、柏拉图主义本质上意指着同一个东西。即便在对立思潮和颠倒发挥作用的地方,它们也还是决定性的。”[6]基于此,我们认为,西方传统哲学的世界观呈现出十分典型的柏拉图主义特质。这种柏拉图主义世界观实则是基于某种抽象观念对世界进行先验筹划,由此将世界构造为“现象”(感性世界)与“本体”(超感性世界)的复合体,并将后者这个更高层级的领域设定为哲学的领地。这是所有传统西方哲学的世界观的本质规定:“存在者的存在的展开,就是Φιλοσο
íα(哲学)”[7];与此同时,这也是西方哲学作为“研究‘诸存在者(to on)作为诸存在者’以及‘诸存在者由于其本性所应具有的禀赋’”[8]的形而上学的本质规定。亦因此,我们认为,困扰马克思的难题及其所导致的“世界观危机”,实则是包括德国哲学在内的传统西方哲学的世界观的问题;马克思遭遇到“世界观危机”,实则是触及了传统西方哲学的世界观的形而上学性质及其柏拉图主义特质。 二、博士论文对马克思“世界观危机”的克服 马克思早期哲学思想发展逻辑表明,从《莱茵报》到《德法年鉴》,马克思在世界观层面上完成了对旧哲学的超越,实现了“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转向共产主义”的革命性变革[9]。然而,这一革命性变革决不是无条件的,而是有其不可或缺的理论基础和思想前提,实则奠立于前期马克思博士论文的研究成果之上。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对困扰自己的上述难题进行了深入求解,初步走出了“世界观危机”,有效克服了传统西方哲学世界观固有症结,为其世界观转向奠定了理论基础和思想前提。 马克思解决问题的方式并非专题式的,而是将问题的解决诉诸一种很特别的形式,即诉诸对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二人“原子论”的比较研究。通过对这两位原子论者的世界观的本质差异的比较,通过采取这样一种间接而非直接的方式,马克思对大学时期困扰自己的难题——他所陷入其中的传统西方哲学的柏拉图主义世界观的弊病——作了深刻求解。需要指出的是,对于该问题的求解,已然在作为马克思博士论文的准备性材料——《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中先行开始了。马克思直接地受到了黑格尔虽思辨但辩证的哲学观的影响,自觉地站在黑格尔的肩膀上,将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原子论的关系问题放到了整个古希腊哲学史中去看待。马克思深谙古希腊哲学固有的形而上学品性:“希腊哲学家是造物主,他的世界和在实体东西的天然阳光下繁荣昌盛的世界是不同的。”[10]63在“笔记二”中,马克思直指柏拉图理念论的弊病:“柏拉图用下述观点表达他自己对现实的态度:理念的独立王国翱翔于现实之上(这个彼岸的领域是哲学家自己的主观性)并模糊地反映于现实中……现实性的实体世界实际上现在是以观念化的形式进入柏拉图的意识,但这样一来这个观念世界本身就跟那个与其相对立的真实的实体世界一样简单地分解于自身之中。”[10]69柏拉图由此确立了关于世界的解释:“不仅力图把存在的东西列入观念性的领域,而且力图把存在的领域也归入其中:这个观念性是进行哲学思维的意识中的一个封闭的、特殊的王国。”[10]70显然在马克思看来,当柏拉图对世界进行如此二重化的构造,当他确立关于世界本质的这种解释之际,也就同时陷入了观念论的幻象之中。马克思认为,伊壁鸠鲁并未陷入这样的形而上学幻象,他将世界的本质视为原子与虚空的统一体,坚持了一元论的基本哲学立场。马克思肯定了这样一种带有明显朴素性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合理性,赞扬伊壁鸠鲁“这种朴素性的结论在表述时没有近代所固有的偏见”[1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