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16.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071(2022)01-0046-09 对空间的多学科阐释,已成为当代空间研究中一种重要的理论气象。其中,马克思主义与空间现象学①代表了两种空间话语,马克思主义重在对空间生产的政治经济学的把握,而空间现象学旨在呈现作为前反思的空间经验,建构基于空间意向活动的意义空间。但同时,这两种空间话语又具有一些共同性,这体现在马克思主义与空间现象学本质上都是一种空间批判话语,都尝试阐释空间的多维性,致力于建构差异化的空间生产,使人的空间境遇从“隐秘”走向“显现”,两者都是对近代空间知识论的超越,因此,两者又具有深度对话的可能性。本文尝试展现马克思主义与空间现象学的对话,通过对马克思空间分析中的现象学维度的阐释,尝试回答以下两个问题:一是在何种意义上,马克思的空间分析呈现出一种现象学的意蕴;二是在何种意义上,马克思的空间分析又在本质上区别于空间现象学。 一、身体与空间:一种现象学的描述 在空间现象学中,身体作为现象学建构的结构性要素,不是外在于空间的,空间亦不是作为身体的对象,相反,身体寓居于空间之中。具体来说,在胡塞尔那里,身体不是作为空间性对象,而是空间性对象得以显现的条件,空间感知本身基于我们的身体动觉性(kinaesthetics),正是身体的动觉经验,使空间性事物作为一个独立且连贯的对象得以向我们显现。在海德格尔那里,身体与空间的本质关联不是以显性的主题化的方式呈现的,而是作为一种隐性的预设。具体来说,“此在”本身预设了身体性的存在,“此在”既是对笛卡尔式的主体的消解(这种主体呈现为一种“无身体的主体”),又是对传统的广延观念论的颠覆。其中,身体性的位置经验是原初的空间经验的基础,“诸空间乃是从诸位置那里而不是从‘这个’空间那里获得其本质”②。在梅洛-庞蒂那里,意识与对象、身体与世界之间的二元叙事,需要还原到我们的身体经验,“因为身体始终和我们在一起,因为我们就是身体,应该以同样的方式唤起向我们呈现的世界的体验,因为我们通过我们的身体在世界上存在,因为我们用我们的身体感知世界”③。 马克思同样关注身体之于空间的意义之维,马克思的身体叙事中有着以往未被重视的描述现象学的意蕴,在这种叙事中,身体不是某种被动的抽象物,而是作为统摄人的感知力的差异化空间,人是以身体为中介进行感性活动的,身体是人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媒介,身体的丰富性通向感性的丰富性。“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说来,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不是对象,因为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一种本质力量的确证,也就是说,它只能像我的本质力量作为一种主体能力自为地存在着那样对我存在,因为任何一个对象对我的意义(它只是对那个与它相适应的感觉说来才有意义)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④人对外部世界的知觉现实地受到身体感受性的制约,空间不是作为身体之外的容器,而是人的身体参与其中的场域。在这个意义上,身体与寓居其中的空间之间呈现出意向性的维度。具体来说,在人的对象化活动之中,身体首先要建构与特定情境相关联的意义图式。其中,身体以观念的形式被调动起来,以想象的方式将身体尺度加诸对象之上,在行动意义上的对象化活动开始之前,对象性活动的产物已经以观念的方式得以呈现。在这个过程中,身体与空间是互为中介、相互贯通的,身体与对象之间已不仅仅呈现为一种主客体关系,而同时呈现为一种建立在多维的意义关联基础上的意向性关系,对象是作为身体的对应物和现象场,身体与对象之间的抽象对立被消解了,对象性活动本身既是一种本真的身体活动,又是身体的开拓性和超越性的呈现,这是一个发生学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指出:“说人是肉体的、有自然力的、有生命的、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这就等于说,人有现实的、感性的对象作为自己的本质即自己的生命表现的对象;或者说,人只有凭借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才能表现自己的生命。”⑤ 如果上述探讨呈现了马克思关于身体的现象学描述的第一个层次,那么,马克思所要继续追问的问题是:身体构造本身是何以可能的?与空间现象学不同,马克思不是仅仅在自然—生理的意义上来阐释身体,相反,身体本身是社会的构造物。确切地说,马克思谈论的身体不是自然身体,而是社会身体,不是抽象的身体,而是承载具体的历史性的身体,是现实的感性的身体,这个感性的身体相对于“作为前反思的身体”具有先在性,而不是相反。具体来说,身体本身以“身体”的面貌呈现,即身体的身体性,这是一个现实的历史过程,身体在不同社会历史情境中的特定形态及其呈现是差异化的,身体构造本身是由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所塑造的。以五官感觉为例,马克思指出:“不仅五官感觉,而且所谓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只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⑥“人不仅像在意识中那样理智地复现自己,而且能动地、现实地复现自己,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⑦对身体的发生学的讨论不应仅仅停留于自然主义的藩篱中,更要引入社会—历史的视野,在感性的对象化活动中阐释身体的发生学过程,这才是身体的身体性的真正内核。因此,前反思的身体本身已经是作为社会—历史的身体,是承载具体的历史性的身体,是通向历史的辩证法的身体,这才是最根本的“身体现实”。马克思指出,在身体的历史演进中,身体本身的呈现总是伴随着本真身体与异化身体的对抗,这种对抗是更为宏大的社会历史运动的隐喻,而它的真正解决亦有赖于在现实的历史情境中建构的一种未来性,即一种新的历史情境的开启,这才是审视关于身体的未经反思的预设的根本路径。以上构成马克思对于身体的现象学描述的第二个层次。 二、对客观空间的现象学批判 在空间现象学的视野中,空间既非先天的直观形式,又不同于空间科学意义上对象的客观秩序,相反,空间总是以情感空间、意义空间和差异化空间的形态呈现的。具体来说,在胡塞尔那里,向我的意识显现的空间是具有意向性维度的意向空间,以“世界”这一空间为例,“我所谈到的世界,中国人谈到的世界,梭伦时代的希腊人谈到的世界,巴布亚人谈到的世界,始终是主观上有效的世界,甚至科学家——他作为科学家,是希腊——欧洲人——的世界,也是主观上有效的世界”⑧。意向空间具有意向性的纯粹性,相对于客观空间而言,意向空间具有逻辑的在先性。在海德格尔那里,作为一种客观空间的住所本身之所以无法担保“居”的实现,在于“居”本身通向一种意义空间,“居”所呈现的是天、地、神、人四重空间域的一种意义关联,“在拯救大地、接受天空、期待诸神和护送终有一死者的过程中,栖居发生为对四重整体的四重保护。保护意味着:守护四重整体的本质”⑨。在梅洛-庞蒂那里,“空间是异质的,空间的几个方向中有的方向对我们而言比其他方向是更为要紧的,是和我们的身体的各种特点有着紧密联系的,是和我们这样一种被抛在世界中的存在者的处境有着紧密联系的”⑩。近代空间知识论视野中的空间,在本质上是一种抽象空间,其中,空间多维的文化属性被遮蔽了,空间现象学正是要致力于对科学范式下的客观空间进行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