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6.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05X(2022)02-0137-12 1879年11月朝鲜太师李裕元(1814-1888年)来函咨请清廷礼部:派人前往中国学习近代军工技术。②1880年10月中国同意朝鲜之请,决定接收38名留学生,入天津机器制造局(津局)学习。③这是中朝关系史上首次“外藩派人来华习武”,堪称破例之举。④1882年1月25日,留学生抵达天津开始学习,及至11月26日撤退回国。迄今为止,学界有关该问题的研究,多以专题论文为主,亦散见于近代中朝关系史专著。传统观点认为,此举为中国劝说朝鲜实施开国政策的重要环节,但留学并未收到预期效果。据笔者考察,学界的研究尚停于表面层次的探讨,对诸如学习时期、课程内容、学习成绩、回国原因及经费等问题尚未澄清;对军工留学之特点、中朝两国合作之经纬及留学生回国后的情况,少有涉及;特别是对此举在朝鲜近代化和近代中朝关系史上的作用与意义,缺乏充足认识。⑤事实上,留学生来华学习,自朝鲜提出请求,后经中朝两国筹议、实施至结束,前后历时四年有余。其背景、经过与成效,有着更为深远的历史含义,远非学界理解的那样简单,仅以“成功”或“失败”论断。 笔者认为,此举是朝鲜遭遇边疆与政治双重危机时,中朝两国为改变朝鲜落后军备状况、培养近代军工技术人才,通力合作的一次有效尝试。它在朝鲜近代化和甲午战前中朝宗藩关系史上,意义深远。表面看来,留学生未能学到精湛技术,但是在特定时空下,两国合力实施此举,其意义已经超出“军工留学”本身。 有鉴于此,笔者拟从国际形势与中朝制定武备强军战略之关系这一视域出发,以1879-1883年为考察时段,借鉴先学成果,对该问题做进一步梳理和探究,以期展现来华留学生之全貌,揭示该时期中朝宗藩关系的具体实态,深化对19世纪80年代初期中朝宗藩关系的理解与研究。 一、“隐士国”危机与中朝命运共同体 被西方称为“隐士国”的朝鲜,自1860至19世纪70年代以来,面临着严重的边疆和政治的双重危机。美法日俄接连对其沿海和陆地边境进行武力侵犯;⑥传统中朝宗藩关系受到日本的公然否定和朝鲜内部摆脱“事大”派系的挑战。特别是《江华条约》的签订以及日本吞灭琉球、俄国势力南下等一系列危机,不但威胁着朝鲜的领土安全、清朝的江山社稷,同时加深了两国的危机意识。正如朝鲜领选使金允植⑦所述:“日本派使乘兵船入江,江华要约不得已许之。俄罗斯廓其疆土至于海参崴,屯兵开港,与我国边疆只隔一水,如虎豹之在旁。时安南、缅甸、琉球次第消弱至于灭亡,我国犹未知也。”⑧北洋大臣李鸿章告诫:“俄人所据之海参崴、绥芬河、图们江各境,皆与朝鲜东北接壤。……若吞并朝鲜,即拊我东三省之背,使中国岌岌不能自安。”⑨“隐士国”之危,将中朝两国命运捆绑在一起,李鸿章屡次致书朝鲜,开陈利害,强调“中东两国须加意亲密,随机暗帮,如一室无间,则亦可以御外人之侮”。⑩朝鲜深知中朝“水陆相接,朝鲜为东三省藩蔽,清国视同内服,故与先事设法,俾不蹈三国之辙”。(11)面对危机,中朝两国积极筹划武备强军之策,希望通过学习制造近代兵器和组建近代军队等措施(12),改变朝鲜军备落后状况、增强防御能力。1879年朝鲜国王筹议派遣留学生赴华学习之举,便是应对危机情势的举措。李鸿章对此给与充分肯定,期待朝鲜“于数年内力扩新机,整军经武,保卫东隅”,正所谓“朝鲜与我国实有唇齿相依之势,不能无休戚相关之情”,“若能如此,乃是中国之幸也”。(13)“隐士国”之危,也促成中朝两国自觉维护传统宗藩关系的互动,中国向世界重申“朝鲜为中国属邦”之立场;朝鲜一方面对日表明“小邦之于上国为属国,天下之所知也”(14),另一方面向中国陈述维护宗藩关系是朝鲜国家安危之根本。中国要“固我藩篱”,朝鲜欲“获藩屏之固”。 在互动过程中,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中国要求朝鲜自强自立。1879年8月26日,李鸿章致李裕元信函(15),以日本侵吞之念,俄国南下之急为背景,告诫“日本广聘西人,教练水陆兵法,其船炮之坚利,虽万不逮西人,恐贵国尚难与相敌”,贵国“似宜及此时密修武备,筹饷练兵,慎固封守”。(16)1880年10月,李鸿章与朝鲜赍咨官卞元圭进行笔谈,在眷顾属邦的同时,再次阐述此观点,他说:“中国陆军尚可自立,水师仿造兵轮船多只,仅能自护口岸,剿办土寇,或与他小邦角胜。……本大臣北洋辖境与贵邦海岸毗连,谊若一家,本无畛域。现今力量万难兼营”,朝鲜惟“亟图练兵、制器自强之策”才是救国良策。(17)其二,朝鲜谋求自强自立。国王拟“拣选明干人员在天津等处学习军器武备”;(18)金允植也指出:“我国泰平数百年,民不见兵,安常守旧,恬嬉成习。此事势之固然者,在往日无事则可”,但是“方今宇内气运大变,异域殊类,海经之所不著,王会之所不图者,其种不一。各治兵驶船,合纵连横,以其兵力相雄,以其法律相持,弥满天下”,幸有我国“殿下为是之忧,奋发有为,思惟御侮,必先练兵,宜资利器。故广选工徒,远赴天津,冀或制造之用”。(19)共同的认知,促进了两国合力举办留学生来华学习事业。(20) 二、合力筹备:制定学习方案、规章制度、入华纪律 1880年10月,清政府接到李鸿章建议接受朝鲜之请的奏章,即钦定其“详审其意,一并妥筹迅奏”;同时告知朝鲜,中国将助其练兵、学艺、购器诸事。(21)由此,两国开始进入派遣与接收的准备阶段,其经过主要有: 1.引导朝鲜官员参观津局,确定学习方式。1880年10月7日,李鸿章上奏《妥筹朝鲜武备折》(22),详陈津局各厂情况,鉴于朝鲜“匠工言语不通,来局之后应如何设法教导”等实际问题,请礼部选派翻译,伴送该国赍咨官卞元圭到津参观考察、商谈具体事宜。9日朝廷派翻译随卞元圭赴津,命李鸿章俟该员到后,“询问一切情形,再行奏明办理”。(23)19日卞元圭抵津,李鸿章指派津海关道郑藻如、永定河道游智开、办理机器军械各局候补道许其光、刘含芳等接待、会谈,又派专人引导参观津局各厂、水师学堂等设施。25日卞元圭拜见李鸿章,转达国王“怵于外侮迫不及待之情”与倚中国“声援切求保护之意”和“来学往教”的请求。(24)鉴于朝鲜既无机器匠工,又无现成枪炮,李鸿章认为“派人往教,断难获益”,提出“先由该国挑选匠工来厂学习,并选聪颖子弟来津分入水雷,电报各学堂,俾研西法”(25),待“粗得门径之后,器匠同归”,中国再派人前往朝鲜继续教授。此次谈话,明确了先“来学而后往教”的学习方式。(26)因此,考察来华留学生的历史,“往教”应列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