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马”

作 者:
李军 

作者简介:
李军,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原文出处:
艺术设计研究

内容提要:

在本文中使用的“早期”概念并非指达·芬奇成熟风格形成之前的一个并不完善的早期阶段,而是一个独立的范畴;意味着达·芬奇三十岁赴米兰之前,其艺术创作在“手与心”两个层面上重复出现的“无意识惯习”。作为作者关于达·芬奇和文艺复兴艺术的系列研究的第二部分,本文在《发现“山”——达·芬奇早期绘画作品〈天使报喜〉再研究》基础上,继续讨论早期的另一件代表作品《三王来拜》。本文将把达·芬奇在风格和技法层面上形成的特殊方式,与其人生问题上的困惑和困境结合起来,通过发现和分析该画三个阶段构图之间的连续和断裂,尤其是解读其中的“马”之意象背后所蕴含的人生“密码”,论证了达·芬奇早期作品的独特价值,及其与中、后期作品的内在关联。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22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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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7518(2021)06-0097-12

       一、《三王来拜》及其构图分析

       达·芬奇1472年“出师”之后并没有离开他的老师,而是继续留在委罗奇奥的工作室。1476年,他被卷入一场涉及男同性恋的“性丑闻”,并在佛罗伦萨被起诉;官方文件上,关于他的身份是“公证员皮埃罗·达·芬奇之子列奥纳多,他与安德里亚·德·委罗奇奥住在一起”①——说明至少到这一年,他仍是师傅工作室中的成员。至于他所扮演的具体角色,大概是类似于工头或者合伙人之类,因为委罗奇奥工作室的性质本身就以“合作”著称。而具有多种艺术天赋(雕塑与绘画,尤其是油画)的达·芬奇,自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几年内他在委罗奇奥工作室创作的作品中,留下了大量他参与制作的痕迹②。

       正如官方文件强调的那样,达·芬奇早期阶段中,有两个男人扮演着关键的角色。一个当然是他的老师委罗奇奥;而从1477年他独立开设作坊之后,则是他的父亲皮埃罗·达·芬奇。作为佛罗伦萨著名的公证人(相当于律师),父亲成为了儿子作坊业务的经纪人。从他自立门户到他远赴米兰之间的五年内,达·芬奇接受过两件重要的委托,均得益于父亲的斡旋。之一是为领主宫的礼拜堂绘制一幅表现圣诞题材的《牧羊人来拜》(只有草图,未完成);另一件就是我们即将讨论的《三王来拜》(L'Adorazione dei Magi,图1)。

       1481年,达·芬奇接受了位于佛罗伦萨城外的奥古斯丁修会斯克贝托的圣多纳托教堂(San Donato a Scopeto)的委托,绘制一幅祭坛画《三王来拜》,当时他29岁。这幅画的形制十分巨大(240厘米×244厘米),是他迄今为止绘制的最宏阔的画卷,是一项艰巨的挑战。修会要求画家于20至30个月内完成作品,开出的条件是300弗洛林,外加一处房产的三分之一产权。但达·芬奇需要将其中的150弗洛林支付给房产捐赠人的女儿作为嫁妆,并且自行负担绘画材料的费用③。这是一个奇怪的合同,其中复杂的条件很难以执行,也为达·芬奇最终未能完成作品埋下了伏笔。

      

       图1:达·芬奇《三王来拜》,油画,240厘米×244厘米,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1481~1482年

      

       图2:《三王来拜》第一阶段草图,28.4厘米×21.3厘米,巴黎,卢浮宫素描部(R.F.1978),1481年

       “三王来拜”的故事出自《新约·马太福音》。东方的三位博士(the Magi)夜观星象得知救世主即将诞生,就随着明星的指引来到伯利恒,在一个马厩找到了圣母玛利亚和刚刚诞生的圣婴耶稣,为他奉上黄金、乳香和末药④。这个故事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尤其是佛罗伦萨传播甚广,其中有两个理由。一是三王来拜日与耶稣的受洗日重合,都在一月六日;二是施洗约翰即佛罗伦萨的保护圣徒,他在这一日为耶稣受洗,使每年的这一天成为佛罗伦萨城市的节日。通常,佛罗伦萨城市都会举办盛大的仪式和游行,导致表现这一题材的绘画,也会把三王的随从和游行的行列绘制在一起,传说和现实融为一体⑤。

       达·芬奇的《三王来拜》在艺术史上获得极高的评价。瓦萨里在《大艺术家传》的第二版(1568)中,把达·芬奇称作是用“第三手法”或“现代手法”(terza maniera,la moderna)创作的第一人,而《三王来拜》则是他所谈论的最早的绘画作品之一⑥;克拉克也称其为“15世纪最具革命性和反古典的绘画”⑦。那么,重新面对这样一幅杰作,一个同样“被榨过无数次的柠檬”,又有什么可以再发现、再言说的呢?

       关于画面的构图,可以把前人的代表性研究大致概括为三点:

       第一,画面以抱着圣子的圣母为中心。

       这一点非常容易确定,因为它即画面的几何中心。我们只需要在画面上画出对角线,即可找到它(图1的交叉红线所示)——抱着圣子的圣母。Kemp认为这个中心表示了绘画本身具有仪式的属性,在此圣母成为了一个“圣祭台”(a sacred 'altar'),以接受三王对于其上的耶稣的崇拜⑧。

       第二,三角形置于一个半圆之中。

       克拉克最早提到类似的说法;但最典型的表述莫过于他的学生Kemp:“前景人物的整体布局……就是把一个金字塔放入一个半圆之中”⑨。Kemp进一步认为,达·芬奇在此塑造的并非一种单纯的“抽象系统”,而是隐匿着一个用形式语汇表述的、类似于建筑结构的稳定布局,可以比拟为教堂中“主祭坛”(high altar)和“半圆形后殿”(apse)的关系⑩。这里的“主祭坛”即三王和圣母子构成的三角形,而“半圆形后殿”,则是由前景中所有人物和动作构成的一个激越不安、骚动起伏的半圆形空间(图1的黄线所示);二者之间的关系,意味着因为中心救世主的“显圣”,从而导致周边世界犹如风暴和漩涡般的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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