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的技术批判能够为已然来临的技术时代提供何种启示,这个话题已经可以预见将经久不衰。该议题首先将一如既往地触及本雅明思想尚具争议的方面,即如何看待其历史唯物主义立场与技术思考之间的关联。本文拟从《爱德华·福克斯:收藏家与历史学家》一文出发考察本雅明的技术批判,不仅因为此文之于本雅明同期思考的独特性,而且因为现有研究尚未认真对待其鲜明的马克思主义立场之于技术思想的深刻影响。①实际上,如果恰当地理解这篇文章仍未受到应有关注的核心关节,将能够把握其中技术批判的重要性,后者恰好可以用“一种批判的工艺学史”(马克思语)来加以指示。 一、被忽视的技术批判 本雅明在“福克斯论文”(Der Fuchs-Aufsatz)②中表达了一种鲜明的技术批判,但尚未受到国内外学界的足够关注,究其原因,有如下三个方面。 其一,论题史原因。众所周知,“福克斯论文”于1937年发表于《社会研究杂志》,是受霍克海默委托之作。彼时本雅明正流亡巴黎,经济困窘。霍克海默希望本雅明能够在马克思主义方向上发挥其艺术理论专长。事实证明,“福克斯论文”大获成功,不仅霍克海默对此青睐有加,布莱希特也专门写来了表达赞赏的信件。③ 从总论旨而言,“福克斯论文”可以视为马克思主义的“艺术社会学”。通常认为,论文副标题“收藏家和历史学家”(Der Sammler und der Historiker)已显明论旨。“收藏”是本雅明持续终生的旨趣,在巴黎流亡期间,他不仅从思想上思考收藏的本质,而且开始了另一项新的收藏工作,即为《拱廊计划》作巴黎国家图书馆馆藏的摘录。④因此,本雅明在论文中延续了关于收藏家的思考,并将之与历史学家的角色链接起来。这种链接不妨视为对收藏家形象的一种强化,因为历史学家的任务构成了另一个更重要的议题,即批判如何打破意识形态加诸历史的连续性。 毫无疑问,本雅明已经以文化史批判的方式提出了后来在《论历史的概念》中继续展开的历史批判的核心见解。他坦率地指出,历史唯物主义者不可能毫无恐惧地看待科学和艺术的成就:“从没有哪一份文化的档案,不同时也是一份野蛮的档案。尚无任何文化史正确地评价了这种构造的实情,也很难奢望能做到这点。”⑤正是这种激进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既受霍克海默的称赞,又使他在关键之处有所保留。 其二,效果史原因。本雅明笔下的“收藏家”和“历史学家”这两种形象深入人心,因为两者确实构成了本雅明贯穿一生的思想着力点,这就赋予了“福克斯论文”以一种独特的居间地位。阿伦特曾以“潜水采珠人”来形容本雅明从藏书癖到搜集引语这一以贯之的“收藏家”形象。⑥福克斯的研究不同于传统的艺术史,囊括漫画、色情艺术以及礼仪史,急需一种处理新材料的新方法。正如有的评注者所指出的,本雅明的赞赏之举其实也是夫子自道:“创新之处在于,面对可指摘的材料,意图的表达丝毫没有削弱。这一点在图像释义、大众艺术思考以及再生产技术研究中贯彻始终。福克斯的作品在这些方面有首创之功,是未来任何关于艺术作品的唯物主义研究的组成部分。”⑦有趣的是,这种表述鲜明的倾向性却经历了去批判化的效果史。在汉语学界,尤其随着本雅明更引人注目的作品《技术再生产时代的艺术作品》(Das Kunstwerk im Zeitalter seiner technischen Reproduzierbarkeit)影响甚广的标题误译(根据最初的英译本以《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译名广为传播),⑧“媒介”与“意图”之间的联系容易被割裂,而“上层建筑”本身的物质性和能动性则被忽视。 另外,历史批判的议题从一开始便处于关注与争执的中心。霍克海默于1937年就“福克斯论文”初稿写信给本雅明,已专门提及他对其中历史批判的保留态度。霍克海默为本雅明批判文化概念的拜物教性质所触动,并嗅到了神学气息:“过去的不义已然发生并且结束。牺牲者确确实实牺牲了。归根结底,你的见解属于神学。如果一个人全然严肃地接受[历史的]未完成性,他就必须相信最后的审判。然而,我的思想在这方面浸染了过多的唯物主义。”⑨本雅明肯定了霍克海默的敏锐,但无论回信还是论文本身,都并未挑明历史对象的未完成性是否真正依赖于一种隐匿的神学,由此造成了长期聚讼不休的公案。⑩但论文所提出的关键问题,即关于历史的认知和感知究竟在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之下应作何设想,并未得到应有的关注。按本雅明的说法,对传统文化概念或艺术观的破坏性认知,与“技术”本身密切相关,但在目前的效果史笼罩下,技术批判的角色大受削弱。 其三,行文结构的原因。考虑到论文的委托性质及研究对象,本雅明必须在纯粹的个人兴趣和外部考量之间取得平衡,但这并不妨碍他将自己的计划投射到福克斯身上。(11)从同期思考来看,“福克斯论文”恰好处于《技术再生产时代的艺术作品》与《论历史的概念》之间,因此我们才得以看到其中文化再生产议题与历史批判的紧密结合。值得注意的是,本雅明在全面评价福克斯的工作之前,不惜花费整整两节的笔墨陈述了技术批判概要。 但是,对于技术批判所要求的一种激进的文化史批判语境,解释者的态度从来都是模棱两可的。连哈贝马斯也对本雅明强调技术的破坏性力量不以为然。(12)实际上,技术与文化再生产之间的关系是无法简单割裂开来的。技术并非一个纯然中性的外部推进器,仿佛已经造成了那些不可扭转的事实之后,人们的判断才接踵而至。对技术的思考不是替想象中的技术事实及后果收拾残局。换言之,技术批判指向的不是工具本身(例如大机器、AI等),恰恰是工具运用于再生产环节的知识前提。而这些知识前提的运作视野,又反过来影响着社会再生产。马克思遵从其时代的说法,将这种生产性的知识前提在自然科学中的分解称为工艺学。只有遵从这条线索,才能够理解“福克斯论文”中的技术批判何以同时对抗实证主义与历史主义这两种权威性的意识形态。 二、作为技术批判的历史主义与实证主义批判 一言以蔽之,本雅明认为,历史主义坚持过去的永恒性及连续性,实证主义坚持自然科学的唯一有效性,因此分别是精神科学领域与自然科学领域的形而上学。就此而言,历史主义批判是对“历史”的去先验化,实证主义批判则是对“自然”的去先验化,两者的合题技术批判则是对“技术”的去先验化。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来看,技术为文化的生产、传播及存续所提供的再生产模式恰恰粉碎了历史主义的文化史迷思。而技术及其社会运用的知识前提又必须在破除了实证主义的禁锢之后,才能够得以正确理解。本雅明正是据此在“福克斯论文”的前两节展开了两种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