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主体性问题的研究取得了重大理论成果,有力地推进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但是,这种研究的核心立足点在于,与动物相比,人有意识。人的意识是人的主体性的核心标志。这就是说,对于主体性的理解主要还是建立在躯体和心灵的二元对立的基础上的。这样的研究不仅忽视了人“有”“世界”和“身体”这两个重要的现象,而且也使人们无法恰当地理解马克思关于“使人的世界即各种关系回归于人自身”的思想在哲学史上所具有的重大意义。 一、世界与意义体系 人“有”世界,这个世界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日常生活“世界”,而又与日常生活“世界”结合在一起,以至于生活在日常“世界”中的人们无法真正地关注这个世界,尽管他们也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触及这个世界。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认为,传统哲学所理解的主体是“无世界的单纯主体”。①这个单纯的主体就是笛卡尔在精神和躯体的二元对立的基础上所确立起来的主体,是纯粹的精神性的存在。按照这样的思路,人与动物之间的区别是,人有精神、有思想。而这个单纯的精神主体是没有世界的。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中,人们虽然力图克服传统的哲学思路,克服精神和躯体对立的思路,把主体理解为活生生的人,但是在具体阐释的过程中,精神和躯体的二元对立仍然没有真正被克服。从人们对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一段经典话语的理解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一点。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而且根本没有‘关系’;对于动物来说,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存在的。”②一般来说,人们认为,动物虽然也和他物有关系,但是这种关系是纯粹的自然关系。而人不同,人有意识,人与自然建立了一种超出了自然关系的关系。但是,我们究竟如何理解这个超出自然关系的关系呢?人们强调实践活动是这种关系的核心,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问题在于,自然界的许多东西并没有在实践活动中被人改造。一些动物和人一样都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为什么人和天上的星星有“关系”,而动物就没有关系呢?这个思路背后的深层的理论依据是,人有意识,他把自己的意识投射到他物之上,从而使自己和自然、其他人建立了一种关系。在这里,主体主要是作为一种有意识的存在物而被理解的,而不是作为活生生的人而被理解的。 如果这种关系纯粹是意识投射到自然界的,那么这种关系就纯粹是主观的关系,而没有任何客观的意义。然而,当人和自然界发生关系时,这种关系难道仅仅是主观投射的吗?它与人的肉体上的体验没有任何关系吗?比如,从一张正过来看到的脸和倒过来看到的脸,观察者所获得的感性信息是一样的,但是其意义不同。心理学的实验表明,倒过来看的脸在看了一段时间之后会很可怕。这就是说,当我们看到一种东西的时候,这个东西就产生了意义。生理上的“看”与意识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人在这里“看”到了意义。虽然动物也看自然界,但是它“看”不到意义,而人“看”到了意义,与自然发生了有意义的联系。一般动物只是与自然发生纯粹的自然关系。而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不仅仅是一种意识关系,也不仅仅是一种自然关系,而是在这两者的融合中发生的一种特殊的关系,是活生生的人与自然界建立的一种关系。这种关系只有对人才存在,而对于动物是不存在的。因此,当马克思和恩格斯说:“凡是有某种关系存在的地方,这种关系都是为我而存在的”,③这个“我”当然是有自我意识的人,但又是活生生的人。我们把这样一种关系理解为世界现象。马克思本人也强调,“人的世界即各种关系”。④这个世界区别于把自然界的东西只是当作满足人的需要的物品的那种关系,区别于日常“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们为了生存而进行的生存竞争把世界中的东西只是当作有用品来占有。当人们从实践的角度理解“为我”关系时,人们主要是在日常“世界”的维度来思考的。在“投射”和“实践”这两个视域中,世界概念失之交臂。 我们所说的这种世界现象是“投射”和“实践”的前提。在实践活动中,人都要对日常生活中的东西进行改造。我们之所以要改造这些东西,是因为这些东西不合用。这就是说,在改造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知道”这些东西是不合用的。但是,知道一个东西不合用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当我们拿起锤子来钉钉子的时候,我们觉得这个锤子不顺手。显然,这里的“知道”不是我们获得了一种理论知识,而是一种体验和领会。如果一定要说这也是知识,那么这种知识只能被理解为“意会知识”。而且这种意会知识是在改造世界的活动“之前”就已经获得的。更一般地说,在对于世界上的任何东西进行认识和实践的改造“之前”,我们有了对于世界上所有东西的领会和体验。在这种体验中,我们感到某种东西是不合用的,于是,这种东西就在我们的生活中被凸显出来,我们就对这种东西进行认识和改造。这种体验和领会使我们能够与生活中的一切东西都建立关系。如果说在日常生活中,认识和实践是结合在一起的,那么在认识和实践“之前”所获得的意会知识,也是与某种活动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可以用海德格尔所说的“操劳”来命名这种活动。通过操劳和意会,我们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各种东西建立了一种关系,构成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同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认识和实践活动所涉及的那个“世界”。任何一个人来到“世界”都必然会体验这个世界,而在这个体验中他感到这个“世界”中的某种东西是不合用的。于是,他开始认识和改造“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所体验到的世界是更加“源始”的。当然,这不是说,在认识和实践活动中就没有意会和操劳,而是说意会和操劳被认识和实践所遮蔽。 如果从世界现象的角度来理解人的主体性,那么人的主体性表现在人“有”世界,而动物没有世界。这个世界虽然是存在着的,却被日常“世界”所遮蔽。只有把这个遮蔽的东西“去除”了,或者用现象学的话语来说,把这个日常“世界”悬置起来,这个世界才作为现象显示出来。然而,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不可能“悬置”自己的日常生活。于是,我们只能从日常生活“失败”的地方,从日常生活的“缺失”中来领会这个世界。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把人的感觉和野蛮的感觉区分开来。他强调,人的眼睛和野性的、非人的眼睛得到的享受是不同的。⑤或者说人的眼睛使人建立了一种不同于野性的眼睛的关系。在这两种不同的眼睛中,被看到的东西的意义是不一样的。野蛮的感觉受到了占有欲望的控制,因而把人的感觉扭曲了。由于这种扭曲,忧心忡忡的穷人对于最美丽的景色也没有什么感觉,而贩卖矿物的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它的美和特性。⑥这就是说,当人的感觉没有被扭曲时,人的感觉具有丰富性和多样性,而当人的感觉被占有的感觉控制时,人这个存在物就变得“绝对的贫困”。⑦假如我们的感觉没有被扭曲,假如从海德格尔所说“源始”的意义上来理解这种现象,那么我们可以说,人在感觉事物的同时就“赋予”(我们不能在纯粹的主观投射的意义上去理解这个“赋予”)这些事物以意义,并且领会了这种意义。“赋予”意义和领会意义是同时发生的。也正因为如此,海德格尔用了一个奇怪的词语“be-deuten”来表达这里的意思。⑧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人虽然也在自然界中生存,但是一旦人出现在自然界之中,自然界就不是以纯粹自然的意义出现的,而是以新的意义出现在人的世界中。当人出现在自然界之中时,这个自然界不再是纯粹的自然界了,而是世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