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22)01-0034-07 “Real Abstraktion”这一西方左翼批判理论的“关键词”,在汉语学术界通常被译为“真正抽象”或“现实抽象”。“现实抽象”一词,大致是在索恩-雷特尔的文本转译为中文的过程中,以及同时作为阿多诺的核心概念之一才被关注与凸显的。①随后,这一概念也被直接移入马克思的语境中,被称为“马克思的‘现实抽象’”。不过,这个概念与马克思到底是什么关系的问题却几乎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如果再进一步从《资本论》研究所强调的具有强制性的社会结构的意义而言,无论是抽象、抽象统治还是抽象结构等等,均已经以一种“隐性”的方式成为分析资本社会的言说逻辑。“抽象”俨然已经与马克思关连在一起了,马克思甚至拥有抽象分析的冠名权。但是,如果我们仅仅以一种理论抽象意义上的“抽象”去理解“现实抽象”,则会造成诸多的问题。现在需要我们回到学术史中,并从对这一概念的已有理解中,找到一条合适的进入路径。其实,“现实抽象”的概念经过120余年的漫长而复杂的流传过程,最后才在当代西方新马克思阅读学派(譬如巴克豪斯、赖希尔特、普殊同、亚瑟等),开放马克思主义学派(博纳菲尔德、霍洛威等),以及强调契约劳动的元结构地位的比岱,还有保罗·维尔诺、列斐伏尔、齐泽克等的文本中开枝散叶。西方左翼话语中或多或少保留了资本主义社会具有的“抽象统治”的特质。现在我们需要回答的是,如果“现实抽象”是马克思的基本概念,它与最后成为西方左翼的批判话语的“基础概念”之间是什么关系?而在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这一问题竟然没有被提出过,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原因?是传统马克思主义忽视了这一点,还是这个概念本身就有特指,而这种特指本身并非属于马克思,却可能使得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被误解?又或者说,这个概念诚如西方左翼学者所说,今天我们应该重新将其给予马克思,并将这一概念重新植入历史唯物主义,以此激活一套新的话语空间?为了说清楚这样的问题,首先,笔者将试图指明这个概念实质上经历了三个不同的阶段:西美尔(文化语境),索恩-雷特尔与阿多诺及其后续延展的新马克思阅读学派(同一性语境的延续),洛茨等人的图式论的资本主义。其次,分析这一概念谱系在流传过程中,实质上始终都只是“经过”马克思的过客,他们并没有真正考虑过,将“现实抽象”这一概念赋予马克思意味着什么,难道这只是为解读马克思提供了一个“新意”?最后,笔者的落脚点是“现实抽象”之于政治经济学批判意味着什么;或者说,在西方左翼社会批判理论语境下的“现实抽象”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相容吗?相信对以上问题的思考会使得我们在各种西方左翼社会批判理论出场的时候,能够更谨慎地以政治经济学批判认识到两种批判理论的质性差异,从而为找寻一种马克思意义上的社会批判理论探索方向。 一、文化观念与交换关系之中的“现实抽象”:从西美尔到洛茨 在对马克思的文本检索中,我们没有找到“Real Abstraktion”一词的出处。因而,从马克思那里直接确定这一概念及其内涵的想法暂时被搁置。马克思之后,在讨论人类经济生活中的结构问题的诸多文献著作中,真正触及这一问题的是西美尔,他为马克思的现实抽象提供了一种新的文化意义上的认识论支撑,其实质就是以文化观念去理解现实抽象及其造成的结果。在西美尔1900年代出版的《货币哲学》一书中明确出现过一次“Realen Abstraktion”,②借助这个概念,西美尔着意完成的一个理论任务是“再康德化马克思”(Re-Kantianize Marx)。西美尔在谈到主观价值的原因在于交换时说:“事实上,不仅对于经济的考虑,而且可以说,经济本身都包含对价值过程的全面现实性(Wirklichkeit)的现实抽象(Realen Abstraktion),一旦人们意识到每个心理领域内的广泛人类活动都涉及抽象化,这一事实并不像乍看起来那么令人惊讶”。那么,“现实抽象”对于西美尔来讲意味着什么?首先,在他看来,“经济体系基于抽象,基于交换的相互关系、以及基于付出与获益之间的平衡”,并且这一经济体系具有超越单个主体的客观化特质。这个体系之所以能够建立起来,在于“一个对象必须被另一个对象给予的事实表明,它不仅对我来讲是有价值的,它自身就有价值,这也就是说,对于另外的人来讲也是有价值的,在价值的经济形式中找到的等式:客观性=总的来说,对主体的有效性。”这样一来,客观性只是价值主观性通过主体之间观念的相互性建构起来的,并且西美尔也认识到“每个元素可能仅具有个人性质或仅具有主观价值——它们彼此相等的事实是一个不存在于这些元素中的任何一个本身,但也不是在两者之外的客观因素”。他更明确地说,这种客观性不是“时间优先的意义上,而是以一种两者都存在于一种行为的方式的意义上”存在的。③交换行为就成了现实抽象的前提条件,而交换关系最纯粹的表达与体现便是货币,货币同时也是抽象价值的代表。④其次,货币或者说抽象价值具有独立的自主性,成为个人自由的载体。“货币经济在私人利益领域勾勒出同样的轮廓,一方面,通过其无限的灵活性和可分割性,货币使经济依赖的多样性成为可能,另一方面,通过其无限的灵活性和可分割性,它的冷漠和客观性质,有利于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去除个人因素。”⑤最后,货币建构的交换生活实质上是一种客观性(主体之间建构的公共文化)与个人文化(个人主观性)逐渐分离的过程。由于“世界上的事物可以被无限度地加工、加速与拓展,而个人的能力却命中注定是单面的、有限的”,⑥人创造的事物文化的增长速度超过了个人文化,人们随着自己的行为创造逐渐丧失对自身创造的文化的控制能力。这种主客体之间的距离,实质上因为自身的行为已经发生了“现实抽象”,“创造性生活不断地产生出一些不是生活的东西,一些会摧毁生活、用自己强有力的声音对抗生活的东西。没有那些有着独立的存在与重要性的形式,生活就无法表达自身,这一悖论是真正的、无所不在的文化悲剧。”⑦因而,“现实抽象”并不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一种特定于历史的社会统治形式,而是现代文化悲剧的标志。⑧从而,这种现实抽象最终被西美尔看作超越特定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自然性的存在,文化悲剧在他那里看似批判实质,实际上不过是文化的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