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文明视域下的“世界中心”:一项观念史考察

作 者:

作者简介:
白春晓,安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原文出处:
世界历史评论

内容提要:

古希腊人对于“世界中心”的看法经历了几次显著的改变。在荷马的《奥德赛》中,女仙卡鲁普索居住的俄古吉亚岛是“大海的肚脐”。公元前8世纪末,德尔斐成为希腊的宗教中心并逐渐被尊为“大地的肚脐”。公元前6世纪,在米利都兴起了知识革命,阿那克西曼德和赫卡泰乌斯对世界的认识有所改变,但仍认为德尔斐是世界中心。进入古典时代之后,希腊人对地理区域的了解进一步扩大,加之一系列帝国或霸权的兴起,雅典等几个新的政治中心出现,德尔斐的地位受到挑战。随着希腊政治形势的混乱和独立地位的丢失,希腊知识精英们逐渐将人居世界中心的关注转向了对宇宙中心的探索。作为希腊化时代最大的学术中心,亚历山大里亚深深吸引着他们。虽然德尔斐和雅典仍被尊崇,但希腊本土的吸引力和中心地位明显下降。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22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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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格尔在谈论世界历史时曾说:“把东方提升到希腊生活的理想仅仅是一个梦,而作为梦,它并没有实现过。地中海是古代世界的中点……这片大海影响巨大;如果古代世界的中心不是一片大海,世界历史便会苍白无力。作为一片海,这个中心给予万物以生命并连接着它们。没有它便没有世界历史。”①这一观点被普遍视为“欧洲中心论”或“西方中心论”而遭到我国学者的批判。笔者在从事世界史教学和研究活动时,也谨记前辈师长的教诲,时常提醒自己不要受“西方中心论”的影响,保持中国学者的独立思考和自主精神。②然而,有一个问题日益引起笔者的兴趣:撇开黑格尔等近代西方学者的偏见和意识形态构建不谈,古希腊人自己是如何看待世界的,尤其是他们是否与其他一些民族一样,对于当时的已知世界具有“中心”和“边缘”的观念?如果在他们的世界图景中确实有某种“中心”意识,这种意识大致是怎样的?又发生过哪些变化?

      近几十年来,欧美学者对“西方中心论”有所反思,但并未完全摆脱“中心—边缘”的解释模式(centre-periphery model)。1987年,罗兰兹等人编选了《古代世界的中心与边缘》一书,就借鉴了“中心—边缘”模式重新回顾古代历史,并重点考察了古代近东地区和罗马人的发展。③2017年,芬恩发表了题为《古代思想中的“大地中心”》的论文,聚焦于古代文明(尤其是欧洲)的“中心”问题。④在我国,早在20世纪90年代,地理学专家鞠继武教授就对先秦时期中国与古希腊的“中央—边界”问题予以关注。⑤近年来,徐晓旭、鲁博林等学者对古希腊人的世界图景和世界观做了进一步的讨论。⑥本文即在借鉴国内外学者已有研究的基础上,探讨古希腊人对于“世界中心”的认知变迁,属于一项观念史考察,略陈浅见,期待专家们的批评和指正。

      

      图1 “阿喀琉斯之盾”,约翰·弗拉克斯曼(John Flaxman)1821-1822年复制品,参见http://greek-myth.info/images_up/shield_of_achilles.jpg

      一、俄古吉亚岛:神话图景中“大海的肚脐”

      古希腊人早期对世界的认识反映在他们的神话之中。荷马与赫西俄德的史诗集中表现了他们的世界观。

      对于荷马的世界图景,研究者们普遍注意到了《伊利亚特》中对“阿喀琉斯之盾”的描述。在阿喀琉斯的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的请求下,工匠神赫淮斯托斯为阿喀琉斯铸造了精美的盾牌。盾身有五层:第一层是大地、天空和大海,月亮和太阳,还有群星;第二层是两座城邦(和平之城与战争之城),代表人间的城市;第三层是犁耕的田野,劳作者正在收获的国王属地,还有一片种植葡萄的果园,代表农业;第四层是有牛群的牧地、有羊群的牧场和一座舞场,代表畜牧业和娱乐;第五层是水流磅礴的环形长河(或“大洋”,Oceanus,俄刻阿诺斯)。⑦从中可以看到,荷马明显受到了平面圆形大地观念的影响——大地仿佛一个大圆盘,边界是环形长河(见图1)。⑧同时,在荷马与赫西俄德的神话叙事中,宙斯与主要神祇居住在高于云层的奥林波斯山上,⑨大地之下则是冥王哈迪斯的王国,再下面更深处是囚禁着提坦们的塔耳塔罗斯(Tartarus)。⑩总体上,这构成了一幅想象中的三层宇宙(Three-Story Universe)图景,(11)而人类生活在大地上(见图2)。对于荷马和赫西俄德而言,他们所熟知的实际地理区域主要是希腊本土、爱琴海和小亚细亚沿岸地区。荷马还了解埃及和利比亚等地的情况,但对更远的区域,他不是“根本不知道”,就是“入于幻想之境”。(12)

      在《奥德赛》中,荷马进一步认为,女仙卡鲁普索居住的俄古吉亚岛(Ogygia)是“大海的肚脐”(omphalos thalassēs),(13)即地理上的中心点;埃塞俄比亚人是住在东、西两端极远之处的民族,他们当中的“一部栖居日神徐佩里昂下落之地,另一部伴随他的升起”。(14)可见在他的神话图景中,世界中心和边缘的意识已经初步形成。

      

      图2 三层宇宙图景,参见https://www.webpages.uidaho.edu/ngier/gre13.htm

      二、德尔斐:宗教圣地成为“大地的肚脐”

      “大海的肚脐”俄古吉亚岛存留在神话幻想之中,无法真正确定它的所在之处。进入城邦时代后,德尔斐逐渐成为希腊人普遍信仰的“大地的肚脐”(omphalos gēs),它位于希腊中部的福基斯(Phocis)地区,地理位置是真实而明确的。但德尔斐“并非与生俱来就是希腊世界的中心,而是通过好几个世纪的奋斗才摆脱了帕尔纳索斯山边一个孤立的小村落的地位”。(15)事实上,它到公元前8世纪末才开始成为一个贸易网络上的重要据点和宗教活动中心。(16)通过研究古代文献和考古材料,斯科特(Michael Scott)分析了德尔斐在古风时代如何从一个不起眼的定居点发展成为泛希腊宗教圣地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神谕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使德尔斐成为希腊世界(尤其在公元前6世纪—前4世纪)的宗教信仰和信息集散中心,不时有城邦和个人前往求取神谕。(17)另一个泛希腊宗教圣地奥林匹亚地理位置偏南,位于伯罗奔尼撒西部,并且主要功能是举办每四年一次的竞技赛会(进入公元前6世纪后,德尔斐也举办皮西亚赛会),而非经常性地发布神谕,因此在希腊世界的中心性(centrality)要弱于德尔斐。

      关于德尔斐在当时的地位,古代留下了著名的传说:宙斯从世界东、西两端各放出一只金鹰,它们在德尔斐相遇,确认这里是世界的中心,并留下了“肚脐石”。(18)这很可能是在德尔斐成为宗教圣地后强化其地位的一种说法,而这一说法仍然反映出平面圆形大地的观念。因为,只有平面圆形的世界才会有“圆心”(“肚脐”),两只鹰才会从东、西两个方向飞行后确定它,而“球面上的世界不会有圆心”。(19)同时,“希腊中心主义”观念开始通过神话方式得到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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