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285(2022)01-0037-10 DOI:10.12046/j.issn.1000-5285.2022.01.004 欧洲启蒙运动带来了人类知识的迅速进步。被誉为“全球顶尖思想家”的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说:“……我们的知识是惊人的,而且每天都在发展。物理学家肖恩·卡罗尔(Sean Carroll)在《大图景》(The Big Picture)一书中指出,除了极端的能量和引力,譬如黑洞、暗物质和大爆炸外,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物理定律已经完全为人所知。这是‘人类思想史上最伟大的胜利之一’……在生命界,科学家已经描述了超过150万个物种。本世纪之内,在学界的共同努力下,我们可以很现实地期待,余下的700万个物种也将得到命名。此外,对世界的理解,不仅仅是将各种粒子、力和物种罗列出来,而且是对其中深藏的根本原则有所把握,例如引力是时空的曲率,生命依赖于携带信息、指导新陈代谢和能够实现自我复制的分子。”①那么,随着人类知识的快速进步,人类是不是越来越幸福、越来越安全了?像平克这样的着力为现代性辩护的思想家毫不含糊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但也有许多有识之士深为现代性指引下的人类文明的未来而担忧。如英国著名思想家弗朗西斯·培根所言,知识就是力量。随着人类知识的迅速进步,人类的力量倍增。用于人间战争和人类征服自然的“战争”的武器或手段都空前提高了效率。那么,人类有没有正确使用其强大力量的智慧呢?会不会像一个儿童拿着一把子弹上了膛的枪?全球性的生态危机、核战争对人类的威胁、“新冠病毒”一类的东西对人类生命的威胁等全球性问题会不会随着进一步的知识进步而得以消解?这些是本文要回答的问题。 一、知识与智慧 英国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的荣誉高级研究员尼古拉斯·麦克斯韦(Nicholas Maxwell)是较早关注知识与智慧的区分的当代哲学家。早在1984年,麦克斯韦就发表了《从知识到智慧》一书。他一直呼吁,整个学术界(包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学)必须来一场革命:从只追求知识到追求智慧。他后来出版的著作,大多都围绕着这个主题。2003年他创立了一个国际组织——智慧之友(Friends of Wisdom),旨在传播这样一个理念:学术探究应该用理性方法帮助人类获得更多的智慧。②在麦克斯韦看来,欧洲启蒙以来逐渐占据稳固地位的正统经验主义和知识哲学(standard empiricism and the philosophy of knowledge)乃是追求智慧的思想障碍③。 麦克斯韦并没有明确定义“知识”,但知识的定义问题是西方哲学的重大问题。加拿大哲学家巴里·艾伦(Barry Allen)说,西方哲学家惯于把知识定义问题归入认识论(epistemology)领域。西方知识论惯于固着在陈述和信念(符号、语言、命题等元素)上,而发展出一套关于证据、确证和辩护的高度技术化的概念,都是为了荒唐地说明知识的碎片,即一个为真的部分——“真理”。这一沉思式、逻各斯中心的研究方法深受古代哲学家的青睐,在后来的传统中也从未被真正动摇。但是它说明不了知识对我们文明之技术成就的贡献。全球科技经济(technoscientific economy)中发明的灵巧、技术中介的扩大和强化以及人工物界面的多样化都表明了当代知识范围和深度的发展。但是这种知识并不能在逻辑上被分析为更简单的概念,也很少被证明为真理,也并不仅是被用于推导应用性知识(“how-to” knowledge)的纯理论。于是,西方文明中最好的知识在研究认识论的学者们的认识论中已变得不可理解。④艾伦提出了一个新的知识定义,让我们先看麦克斯韦的“智慧”(wisdom)定义,然后再看艾伦的知识定义,因为二者很相似。 那么,什么是智慧?麦克斯韦说:智慧是努力为自己和他者发现并实现生命合意和价值(what is desirable and of value in life)的愿望、积极努力和能力(the desire,the active endeavour,and the capacity)。智慧包括知识和知性,但不仅指知识和知性,还包括愿望、实现价值的积极努力、发现实际或潜在价值的能力、体验价值的能力、帮助自己和他者实现价值的能力、帮助解决与价值实现休戚相关的生活问题的能力,以及使用和发展价值实现所需的知识、技术和知性的能力。智慧不仅可以为个人所具有,也可以为制度或社会所具有。据此,智慧哲学(philosophy of wisdom)的基本主张就是:理性探究的基本任务是帮助我们发展更智慧的生活方式,更智慧的体制、风俗和社会关系,更智慧的世界。⑤ 显而易见,麦克斯韦所定义的智慧重点突出实现生命价值的能力,智慧包含了知识和知性,但远不止于知识和知性。这与庄子和禅宗所追求的智慧有所不同。庄子和禅宗追求的智慧当然也指实现生命价值的能力,但这种能力超越于知识,从而不包含知识。 巴里·艾伦认为,西方知识论对“知识”的界定是不恰当的。在艾伦看来,“知识……就是一种人化物。它是人化物(包括现代人的神经系统)的产物,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处于不断变化之中的人化物生态的产物”。⑥而人化物是人类行为的特有产物,包括概念、语言、工具、建筑、城市,甚至还有肥沃的土壤。⑦艾伦在进一步界定知识时说:“知识是一种成功,是运用人化物的作为;它是那种价值,是在并非侥幸成功的作为中实现的善。”⑧可见,艾伦定义的“知识”类似于麦克斯韦所定义的“智慧”,艾伦强调知识是实践的成功,类似于麦克斯韦重视实现价值的能力。艾伦否定了知识具有中立于善恶的工具特征。艾伦指责西方认识论解释不了西方最好的知识对文明的巨大贡献,但他对知识的定义又难以解释,总是能“实现善”的知识,何以会在其快速增长中导致了全球性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