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纪后,法国王室成为欧洲地图行业最主要的资助者。起初,除了命人搜集和汇编市面图册,以充实皇家典藏,政府也会用特许专营的方式鼓励新地图的绘制,一些大的地图商因此被授予“国王地理学家”的头衔。后来,专业制图机构(如皇家科学院、战争部等)出现,它们采用新兴的天文及地理观测方法,将制图同王国的统治事业融为一体。这一系列的新举措呼应着成长中的绝对主义权力,知识与技术的标准也逐渐向行政、法律、管理的维度倾斜,预示着行政型国家的到来①。 与此同时,这种媒介技术的创新也带来了新的文明形态。基于地理空间的信息编码、符号运用和图像创作,不仅形成了一种空间的“全景敞视”②,而且构建了视觉上的新标准,改变了人们关于国家与世界的想象图式(schema)。由此,绝对主义时代的地图绘制超越操作层面的治理手段,上升为政治合法性的一部分,融入埃利亚斯所谓的“国王机制”(Royal Mechanism)之中③,这种垄断(或独占)机制作为近代国家的早期形态,在“主权”概念的基础上,结束了中世纪以来异质性的空间状态与权力架构,形塑了此后领土型国家单元与国际关系的基本格局。 国内外学者一度热衷梳理绝对主义的思想或制度遗产,很少考察王国地图这类视觉物的政治功能④。不过在探究王权文化的康托洛维茨等人看来,制度和权力结构只是绝对主义狭义上的“代表”,符号、仪式、象征物等同样能构成绝对王权的“表象”⑤,两者在英文中都是representation,且“表象”更符合芭芭拉·斯托尔贝格-里兰热(Barbara Stollberg-Rilinger)所提倡的文化主义研究,近代国家的地图及制图实践作为一种政治现象,折射了绝对主义的某些核心价值理念。换言之,地图跟同时期的绘画、建筑、雕塑等艺术创作一样,反映了政治社会中的权力话语,它不仅内嵌于信息-图像所形成的知识体系,还深入到表象性的“仪式空间”(espace cérémonial)⑥。沿着这一思路,彼得·伯克(Peter Burke)、路易·马兰(Louis Marin)等人虽有过关于绝对主义的图像研究,但没有关注地图这类媒介形式,对相关的空间、领土与国家形象也缺乏深入考察⑦。因此,本文以17—18世纪的法兰西王国为例,着力探讨绝对主义以地图为媒介所呈现出的政治表象与权力美学。 一、主权者的象征 19世纪末,意大利画家切萨雷·奥古斯都·德蒂(Cesare Augusto Detti)创作了一幅著名的油画:在一间装饰华丽的大厅内,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坐在王位上,悠闲地同几位女士嬉戏,他脚下是一块绘有法国地图的地毯(图1)。图中,法兰西的国土轮廓被放大比例,占据主要画面,周围是蓝色海洋,仅在边缘部分能看到意大利的局部。受19世纪初吟游诗风格的影响,德蒂很擅长运用光滑的笔触与柔和的色彩,结合特定的符号与象征物来塑造绝对主义时代的历史场景。尽管其题材偏于轶事,但也常常反映政治生活中的一些普遍现象。旧制度时期,法国的疆界在路易十五统治时期大抵确定(1768年科西嘉岛并入),画家用“国王立足于版图之上”来直观表明这一点,同时彰显君主在领土上的掌控欲望,隐喻着权力与空间之间的内在关联。 这是西欧绝对主义在成长初期便孕育的一类表象传统。在波旁王朝的开创者亨利四世幼年的一幅画像中,我们可以看到地图和指南针等元素的运用,象征了这位主权者及其统治下的国度(图2)。马尔库斯·盖拉特(Marcus Gheeraerts)在给伊丽莎白女王画的肖像画中,将女王的身体置于一幅英格兰的地图上(图3),即萨克斯顿(Christoper Saxton)画的《英格兰与威尔士地图》(Map of England and Wales)。画中,女王的身形轮廓被放大比例,占据着主要画面,遮挡了右上方的雷云闪电,寓意她保护和统治脚下的王国。可以看出,16世纪后期兴起的绝对主义并非仅仅依靠文字或实践来自我定义,也综合运用政治寓意画等图像媒介来增强其合法性⑧。
图1 切萨雷·奥古斯都·德蒂 路易十五在王座厅 19世纪末 布面油画 64.1×80.6cm 私人藏品 地图是这种权力视觉化过程中很重要的一类表现形式。新兴的王权为了应对教会、帝国与封建残余的阻碍,致力于在领土空间上缔造一种宗教和世俗的统一性。宗教战争中的一份文献记载着:“作为我们共同祖国的法兰西王国,包括所有领主和等级在内。”⑨其中,国王是“大领主”(un grand seigneur),拥有独立于教廷的“神授权力”(royauté sacrée)⑩,在世俗领域的地位也高于皇帝。在1576年的《共和六论》中,博丹援引罗马皇帝的“最高命令权”(majestas),提出了“主权”(souveraineté)概念,并且论证国王是其所有者,拥有统治空间内的绝对、最高与永久性的权力(11) 现实生活中,主权者形象的塑造不仅依靠上述理念性的论证,还借助于各类政治“表象”(12)。这可以从两个维度去理解。一是在能指上,王室会借助不同的象征物,营造神秘、至高与不可亵渎的“神圣人格”(13),肖像中的权杖和地图、戏剧中的面具和服装、宫殿里的壁画和雕塑等等,都是这种神圣叙事的一部分。二是在所指上,文字书写是为了“使人看见”(faire voir),而图像表达的目的是“向人讲述”(faire raconter)(14),因而,从事地图绘制的桑松与编纂王朝历史的拉辛一样,都是宫廷的御用文人,在科学或艺术的主题中描绘“崇高、神秘、受人尊崇的国王形象”(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