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历史上最早描写绘画的记载应该在中国的《庄子》。“解衣般礴”的故事不仅第一次说到绘画的实践,而且把这个实践直接联系到道教养生的方法①。对《庄子》来说,这个画法才是“真画”。《庄子》这本书早于汉代,但是一直到元代有关绘画的经文中,我们经常能遇见这个故事被提及,并都强调其对绘画的重要性②。这些经文不一定提出《庄子》中的故事,它们提出这个故事中的一种实践,即道教养生或修炼的实践。中国绘画历史上,我们也能看见这个实践的表现,而不一定是把《庄子》的故事画出来。 因此,本文分为两个主要部分。第一个部分讨论经文中的绘画与道教养生的关系。第二个部分讨论绘画中的道教养生表现。当然,我们可以怀疑:《庄子》是不是描写一种道教养生?绘画中的人物是不是在养生?历史上的绘画经文中有不少记载提出《庄子》的“真画”故事,但是到现在学者没有把它联系到道教养生。另外,本文要讨论的人物画都相当著名,虽然受到很多学者的注意,并写了不少论文,但是一般来说他们都不太清楚画中的主要人物到底在做什么或是什么身份,经常把这些人物定义为某种“高士”。因为两个部分有密切关系,都描写我所认为的养生实践,在本文我希望证明中国绘画和道教养生分不开的关系,并指出这种养生有一个比较固定的再现性和视觉性的特点。本文的目的不是了解养生的内容,而是了解道教养生在古代中国人民的眼睛里是什么样子,并分析这个发展对中国绘画历史和理论有什么影响,以便扩大我们对中国绘画历史的理解。 一、经文中的绘画与道教养生关系 中国绘画历史上第一次记录绘画的活动在《庄子·田子方》中,解释作者对“真画”的看法: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这个小故事描写一个国王在招聘画家的时候,先观察绝大部分画家的表现很好:礼貌地拱手受到旨意,乖乖地站在那儿,排一个长队,准备着他们的笔和墨等这种行为。只有一个画家与众不同。这个画家来得晚,慢慢地走过来,受到旨意拱手之后又不站又不排队准备工具,而马上回到其房间去了。国王派人去检查的时候,发现他坐在地上,把腿分开了并解开衣服露着胸。因此,国王判断这个画家才是一个真正的画家。 为什么国王认为这个人才是一个真正的画家,作者很遗憾地没有给我们解释。而且,国王的想法连对古代中国人来说都很奇怪。古代中国没有椅子,所以人跪着或腿叉着坐,永远不会把两只腿分开伸直,坐在地上(可能因为古代男性都穿裙子),古代人又不会把衣服解开露着胸部。即使这个画家回到房子里,这种行为也是很不礼貌的,而绝对不能在外面给别人看。为什么这种人才能算一个真正的画家?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故事之前的两个小故事都有类似的题目,分内和外、真和假。第一个故事说明,虽然很多人穿着儒生的服装,但是全国只有一个人拥有真正儒生的知识③。另外一个故事说明,人就搞好他们的事,不为了利益或荣誉做事,这些人才可以做真正的伟人④。我们的画家也如此,因为他不重视他的表现,国王才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画家。当然,《庄子》的作者在这三个故事中好好地讽刺了社会上那批重视外表和表现的人,作者也明显地告诉我们,为了做大事要重视内界,而且画家的故事最明显解释重视内界是什么行为:“解衣般礴”。 这个画家的行为跟《庄子》其他故事中所宣扬的行为一样,表示跟外界断开关系,回到一种混合、平静的内界状态⑤。《庄子·齐物论》的“吾丧我”⑥、《庄子·人世间》的“心斋”⑦、《庄子·大宗师》的“坐忘”①等故事都表达类似的状态和观念,描写人要坐下练功修道⑨。有趣的是,很可能《庄子·田子方》的三个故事所建议的活动就是描写一个类似的秩序:首先离开知识和外貌,然后养好身体和内心世界,最后回到混合平静的状态。换句话说,《庄子》的“真画”故事就是描写道教养生的实践,而且用“解衣般礴”这句话说明一个正在练功的人的表现。 其实,庄子在另外一个有名的故事里解释了艺术创造和道教养生的关系,即《庄子·达生》的“梓庆做鐻”: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注:即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最有趣的是,该故事也把养生的过程分为三段,需要斋三天、五天和七天,与上文所说的三个阶段非常相似:第一阶段忘记属于外表的酬金和地位,第二阶段忘记属于内在的技术和知识,第三阶段忘记自己的身体。经过了这三阶段之后,梓庆只达到一个“天和天”(即天人合一或得道)的状态,能够看见树木中的鐻,使得他的手自然而然把鐻从木头雕刻出来。这个故事也说明,与真画的故事一样,庄子所认为的道教艺术创造就没有特殊的技术知识或固定的风格与主题,只有用养生方法做成的艺术品才能够算真正的艺术品。 至于中国绘画,庄子的“真画”概念及其养生的含义和实践有极大的影响。如果我们在后来的绘画历史记载中注意到“解衣般礴”的出现和表现,我们会发现古代中国人非常明显地把它当作一种道教养生的绘画准备方式,并清清楚楚地了解为什么中国古代画家需要这样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