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在一篇有关库卡宁(Jouni-Matti Kuukkanen)后叙事主义史学哲学的论辩文章中,安克斯密特注意到,在海登·怀特(Hayden White)发表《元史学》三四十年之后,历史哲学家们又开始谈论一种新的范式:“根据许多理论家的观点,叙事主义范式现在也转而受制于回馈递减法则。他们指出,在过去的十年里,历史哲学从叙事主义所关注的我们如何书写过去的问题,转向了我们如何与过去联系起来的‘存在论的’(existentialist)问题。”① 在安克斯密特看来,这一新的范式之所以被冠以“存在论的”,是因为我们与过去的关系,可以被认为是人类个体或集体存在的一个方面。该范式研究的其他方面的问题,包括“记忆”“遗忘”“大屠杀”“(历史)经验”“在场”“(历史)时间”“转型正义”“过去的用途”“我们与过去的对话”“作为‘他者’的过去”“死者的权利”“有关过去的人类学研究方法”,等等。②直面过去,必然会面对当下和未来。思考我们与过去实在的关系问题,属于历史本体论范畴,有时也被称为历史理论或历史观,也就是西方传统的思辨的历史哲学。在这种历史哲学范式转换的背景下,我们就可以理解《历史与理论》杂志近来发起的有关“历史性未来”的集体讨论。 这场讨论的发起者是匈牙利学者佐尔坦·西蒙和爱沙尼亚学者马雷克·塔姆。他们拟定了一个集体研究项目,“旨在探索那些构成了我们当前历史状况的历史性未来的各种形态”。③根据他们所制定的议程表,在未来两年甚至更长的时期内,从2021年第1期开始,《历史与理论》每期都会推出有关这一项目的相关研究成果。在题为《历史性未来》的“开题”文章中,他们简要介绍了开展这个项目的时代背景、研究内容和预期目标。安克斯密特等历史哲学家随即就其中涉及的问题作出了回应。 西蒙和塔姆引证近二十年来不同领域有关未来的种种著述,向人们展示了一幅既光明灿烂又似乎阴霾重重的未来图景。④一方面,人类正在积极努力,争取更美好的未来。比如,先进的医疗技术有望消除绝症;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将通过生物技术克服我们的身体局限,新开发的人工智能可望不断增强我们的心智能力;科学家们正在开创新的太空时代,展望多星球的未来;生态主义者精心设计地球系统,使其更加宜居和舒适。另一方面,也正是这样的努力,似乎同时在开启灾难性未来。比如,先进技术非但没有为一个更加平等公正的社会铺平道路,反而可能成为社会崩溃的前兆;我们的认知能力无法预测的超级智能可能会做出自己的决定;生物工程和基因组编辑很容易被误用,从而复活古老的优生学信念;先进的技术也可以用来创造出超越和淘汰我们的非人类;我们对自然过程的干预和改造,非但没有设计出一套宜人的地球系统,反而正在引发一场人类所导致的第六次物种灭绝,并可能使地球再无力承受人类的生活。⑤ 如何理解这种新奇的未来图景?这是西蒙和塔姆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为此,他们引入了“历史性未来”(historical futures)的概念。首先,他们认同科泽勒克(Reinhart Koselleck)和斯特利(David J.Staley)等人的观点,认为历史性思维(historical thinking)是理解未来的基础。我们知道,历史性观念自18世纪诞生以来,一直是西方人思考过去、当下和未来的重要认知工具。“在现代历史性的理解观念中,未来通常是由过去的条件和限制塑造的,尽管过去也不断地受到未来的形塑……换句话说,我们有关过去的概念来源于我们对未来的想法;没有未来的概念,我们所知道的历史是不可能的。”⑥如果把“当下”(这是“历史性思维”的当然维度)考虑在内,这其实是说,在现代的时间观念中,过去、当下和未来之间存在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的辩证关系:人们根据过去,看待当下;立足当下,回顾过去;根据未来,看待过去和当下。 不难理解,在现代历史性观念中,无论未来是进步的、发展的,甚至是衰落的,总归与过去是相联系的,二者与当下共同构成了一个连续的统一体。根据过去和当下的状况,人们往往能够“脑补”出一幅虽算不上清晰却也可理解的未来图景。但是,自20世纪中期以来,出现一些现代头脑难以想象的未来前景。“新的未来不再是过去和未来之间的联系,而是越来越脱节(disconnective),也就是说,不再与过去相连。”⑦在西蒙和塔姆看来,这些新的未来仍然是历史性的,属于“历史性未来”,因为它们与过去并非全然没有关系。只有在与过去的事态、条件和生活世界的比较中,这些新的未来才展现出其奇异之处。这当然是一种与现代历史性观念不同的历史性概念。 西蒙和塔姆承认,这样的“历史性未来”的概念与科泽勒克关于“经验空间”(space of experience)与“期待视域”(horizon of expectation)相互作用的理论相关联。⑧但他们认为,在科泽勒克那里,无论未来的期待与过去的经验相差多远,它们终究是一个连续的统一体。因此,科泽勒克的时间概念终究属于现代性范畴,无法对新兴的未来做出恰当的描述,因为它需要未来想象与过去经验之间的“脱节”或“中断”(disruption)。⑨根据西蒙和塔姆的观点,人类世未来(Anthropocene futures)和科技未来(technoscientific futures)就预示着未来与过去的脱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