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由博睿(Brill)公司出版的《晚清民国时期平民的日常生活:理解抄本文化》①一书,由从事中国近代史研究的美国学者薛龙(Ronald Suleski)所撰,是中国近现代史及明清史领域正面讨论抄本文化的一部开拓性著作。②该书提醒研究者注意抄本对于理解民众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并为如何开展抄本研究提供了基本思路和一系列案例,而书中出现的一些问题,也显示了抄本解读会遇到的困难和可能存在的问题,值得注意。 一、主要内容 大凡有一定田野经验的社会文化史学者,对于抄本在民众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应该多少都有具体的感性认识。笔者在闽西四保田野调查期间,就不时见到村民家中保存的抄本。在这样一个曾在清代南中国印刷出版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的印刷之乡,至今仍可找到为数众多的各种抄本。笔者在当地搜集到的礼仪手册——祭文本,有近五十种之多,但印本仅三种,其余均为抄本。③他如蒙学、制艺、堪舆、择日、医书、药书等类抄本,在当地也时有所见。 其实,诸多抄本被转抄、流通和使用,并非四保一地的特例,而是普遍存在于中国许多地域的情况。④宋代以降,特别是自明末以来,随着印刷出版业的发展,书籍价格相对低廉,书籍流通范围日益扩大,也日益向社会下层渗透。在这种环境下,为何抄本还有较大的生存空间,是个颇值得探讨的问题。⑤该书作者选取这一学界相对忽视的主题进行研究,不能不说独具眼光。 据薛龙介绍,他对抄本的兴趣始于2004年。他在中国各地旅行过程中,注意到北京、上海、杭州等地古董市场出售的抄本,开始搜集此类文献,并尝试对它们进行解读,此后相继发表过一些成果,该书就是在解读作者收藏的抄本,综合既有成果的基础上写成的。 作者所说的抄本,并非图书馆收藏的那些珍本、善本,而是以往不堪登大雅之堂,流通于具有一定读写能力的读书人中间的手写文本。作者认为,这类抄本有三个特点:其一,它们并非大部头的史部、子部或集部著作,知识精英和殷实人家不感兴趣。其二,传抄这些抄本的目的,并非为了收藏或在学者中间流通。其三,传抄目的有时并非为了将重要著作传之后世,因为经常抄录的只是文本的部分内容。为区别于图书馆收藏的抄本,作者将本书处理的抄本称作“民间抄本”(第15页)。 全书共十章,外加绪论一章。第一章交待了作者解读抄本的基本思路,并论述了抄本及抄本研究的基本情况,如学界对抄本的研究,民间抄本与士大夫抄本的差异,抄本的用纸与装订,抄本的书法等,还介绍了杂字、科仪本、风水书、礼仪指南、讼师秘本等几种文类。第二章《抄本里的谦辞》、第三章《写在抄本的边缘上》试图解读抄写者留在文本中的各种印迹(打油诗、涂鸦等)。第二章主要讨论的是抄本中的谦辞,它们多书于抄本的封皮和封底;第三章的考察重点是抄写者写在抄本天头和其他地方的谦辞、批注和涂鸦,作者试图通过解读这些印迹,推断抄写者自身的教育程度、性情乃至人生观等。下面试举二例以说明作者的解读方式。 在作者收藏的抄本中,有一本抄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的《古文释义》,抄写者的书法较为老到,作者据此认为,“他已经花了许多年来提高书法水平,可能是一个少年或青年”(第69页)。这个抄本抄录了22篇古文,抄本最后有一段题为“时运”的文字,讨论的是时运问题。这段文字的大意是,人生于天地之间,无人可以摆脱时运的影响,所谓时运不济的问题根本不存在,差别仅仅在于是否意识到时运的存在,在于是否知道对时运善加利用。因此,“若怨时运不至者,岂不愚哉”?最后为了表达谦虚,抄写者书“见哂见哂”四字(第70页,参考第71页图2.2,作者漏读了后两字)。在这篇短论中,抄写者表达了对时运的看法,而作者认为透过这些评论,今人有可能窥见抄写者的世界观。 作者还对抄本《内外科眼科杂症》进行了讨论。从封面可知,抄写者名为何锦梁,应是一位医生。从抄本自身提供的信息判断,此人于1932-1945年在上海行医。从抄本中留下的信息,可以了解更多有关此人的细节:这个本子抄录了不少症状及治疗的秘方,作者认为这显示何医生平日忙碌,经验丰富;从最后一页涂鸦中的“皇法礼大”一语(“皇法”作者误读为“皇汰”,第136页),本书推断帝制虽已覆亡二十载,但皇帝观念仍在影响着民众的想法;抄本还显示,此人还介入某些商号(某钱庄或药房)的运作,他曾派人去华中一些城市或乡村收账;从这个本子抄录的几条咒语,作者推断此人还对道教法术很着迷(第134-139页)。因此,透过解读抄本中留下的印迹,作者实际上试图勾勒此人生平的几个侧面——只是由于信息有限,这位医生的面目到最后仍旧模糊。 第四至九章详细讨论了五大类型的文本:第四章《徐老师:在一所清末的小学课堂内》讨论的是杂字等蒙学读物;第五章《清朝算命师对未来的占卜》考察的是一本命课;第六章《构建民国时期的家系:1944年山东》解读的是一部家谱;第七章《老白老钱写联儿》分析的是两本楹联抄本;第八、九章《妖魔》围绕不同阶序的超自然对象,讨论了一系列道教科仪本介绍的种种驱邪法门;第十章为结论。书后有四个附录。附录A、B、C分别罗列了三类抄本:本书提及的抄本,作者收藏但没有论及的抄本,及作者收藏的韩国、日本抄本。附录D是科仪本《五十之日逢五道》的英译。 考虑到作者的解读颇为琐碎,下面以本书第四章对一个抄本的解读为例,介绍作者的解读方式和解读重点。第四章讨论的是2005年秋作者在北京潘家园购得的一个抄本。抄本封面题“徐氏三种”四字,本书定为抄本书名,共102页。里面抄录了三类文本,最重要的是带有注释的《千字文》,其次是一个有助睡眠的药方,其三为一条谜语。作者从这个本子的使用者留下的印迹,重构了使用者的大致情况及他们与这个抄本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