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古代史学源流辨析

作 者:

作者简介:
杨共乐,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理论与史学研究中心教授,研究方向为古代希腊、罗马史(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史学史研究

内容提要:

近代以来,随着史学科学化的推进,世界学术界对西方古典学的研究取得很大进展,尤其在译解古典作品方面成效明显。众多古希腊拉丁文献被译成现代文本,大大地推动了古典文献学的发展,促进了西方古代学术研究的进步。但凡事皆有两重性。当学界都把希罗多德的“”与修昔底德的“”、波利比乌斯的“”归类或译为“history”的时候,它们之间的差异性也日渐为学者所忽视、所遗忘。因此,追本穷源越来越成为人们祛芜存菁、恢复本真、认识和厘清古代西方史学真实源起发展的理性选择。本文以古典文献为依据,通过溯源法,从根柢上论证西方古代史学并非同源一流,而是多源并存。这对于我们重新认识西方史学的发展意义重大。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22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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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0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332(2021)03-0064-07

       史学是民族文化之魂,是构建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基础。史学的有无直接决定着一个民族文明的发达程度。在地中海周围的众多文明中,惟有希腊人和罗马人创建的文明才进入了有史学的文明这一行列。而希罗多德与修昔底德显然是这一精神家园建设的先行者,是开史学之源的标志性人物。那么,他们所开创的史学是同源一流,还是两源两流?它们发展的方向和目标又在哪儿?如果搞不清楚这些问题,我们就很难理解古典史学在西方史学乃至历史发展中的地位。本文力图从古典史著的撰写特征入手,用学术溯源的方法来辨析西方古代史学之源流,以求对上述问题有一个新的合理的解释。

       为了搞清西方古代史学之源,我们有必要对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的行文原则、撰史风格作一系统考察,以便更好地确定希罗多德《历史》和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两者之间的关系。①

       希罗多德,哈利卡纳苏斯人,出生于古希腊文明与波斯文明的交接地区——小亚细亚的卡里亚。卡里亚属于波斯帝国。据拜占庭学者苏伊达斯载,希罗多德曾在萨摩斯钻研爱奥尼亚方言,撰写了一部九卷本的历史。②很显然,希罗多德在撰写《历史》时所使用的是爱奥尼亚方言。而修昔底德,雅典人,在撰写《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时所使用的则是雅典人所用的阿提卡方言。③爱奥尼亚方言和阿提卡方言虽然同为希腊语,但它们之间的区别还是非常明显的。它们属于两大完全不同的方言体系。

       就史著的撰写类型而言,希罗多德在《历史》中使用的是“”,意为“探研究诘”,即通过调查、考察等方法来揭示真实。早在公元前5世纪前叶,小亚细亚的希腊人就用“”来认识地理、民俗,揭示自然的内在规律。他们已经意识到,通过“”,能够探究事物的真相。希罗多德是第一位把这种方法应用于人类事务研究的人。“亲闻”、“亲历”是成就希罗多德《历史》的前提;口头证据是希罗多德立论考证的基本史料,在希罗多德的作品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希罗多德探究的既有波斯的扩张过程,也有被波斯征服地区居民的居住环境与民情民俗。他展示的显然是“亲闻”之真和“亲历”之真。

       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使用的则为“”,属于“整理、搜集和书写”这一类型。④“亲见”是修昔底德叙事的重要前提。修昔底德一再强调:“我所记载的,一部分是根据我亲身的经历,一部分是根据其他目睹其事者向我提供的材料。这些材料的确凿性,我总是尽可能用最严格、最仔细的方法检验过的。”⑤古典学者琉善对修昔底德及其作品的评价极高,认为:修昔底德是史家崇高的典范。⑥琉善所依靠的根据和理由显然就是修昔底德所赞同的目击材料之真与他所追求的“亲见”之真。

       就史著的写作目的而言,希罗多德是保存记忆,让人类的头脑记忆变成文字传播记忆,从而“不使过去业已发生的事情随时光的流逝而遗忘人间,不使某些由希腊人、某些由异族人创造的丰功伟绩失去光泽。”⑦是希罗多德把史学家自己从舞台的背后推向了前台,使他成为丰功伟绩的保存者和评判者。当然,走上前台的希罗多德也必须接受当时或后人的评判与鉴定。在历史上褒希罗多德的有,贬希罗多德的也不少。⑧

       修昔底德撰史的目的是想充分反映人的行为,把历史的真实展示给大众,把历史从神话传说和诗歌中独立出来,从只追求愉悦听众的故事和不实的散文编年史家中独立出来。修昔底德坦承,“我这部没有奇闻异事的史著,读起来恐怕难以引人入胜。但是,如果那些渴望了解过去业已发生的事情的人,那些渴望了解过去业已发生的事情——按照人类的常理——将来会在某一时期以相同或类似的方式再次出现的人,认为我的作品是有用的,我就心满意足了。”⑨“我所撰的著作不是为了迎合人们的一时之好的,而是要垂之久远的。”⑩随着传说和神谕退出《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求真也就成了修昔底德史著的最大底色。

       就时间意识而言,希罗多德的《历史》主要以波斯扩张的次序为叙事主线,时间概念相对清晰但不具体。在整部《历史》里几乎看不出时间连续性方面的自觉和意识。在叙事过程中,希罗多德常常以故事的逻辑来展示时间的先后。只是到米利都暴动后,希罗多德的时间线索才变得更为系统。

       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则把时间主要锁定在当代史,而且严格按照夏、冬季计时述事,基本上立足于自己的时间框架。(11)时间的连续性和叙事的统一性相互结合,相得益彰。在修昔底德看来,“‘现在’则是了解过去的基础。了解‘现在’就能够了解人性的作用,‘现在’的经验可以为将来所用(尽管还不能肯定具体如何使用),或者是开启过去的钥匙。修昔底德认为时代的不同大多只是量的不同,而非质的不同,人性基本是不变的,然而‘现在’是人们唯一能够获得可靠信息的时代,因此,历史研究必须从‘现在’开始,而且只能够在证据允许时才能深入到过去。修昔底德如此坚定地相信‘现在’在历史研究里的中心地位,因而觉得没有必要详细探讨伴随的论点,即‘现在’是人们可以获取相关可靠信息的唯一时间。”(12)时间概念的确定是历史学成为独立之学的重要标志,但从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各自的时间设定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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