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回日期:2021-05-31 中图分类号:G40-0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2435(2021)06-0132-11 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曰:“又一日,命诸生各带石板石笔铅笔及毛边稿纸出校门,至郊外一古墓;苍松近百棵。命诸生各自择坐一树下,静观四围形势景色,各自写下。”[1]113其时为1919年,钱穆正任后宅初级小学校长。据钱穆自述,“作文课亦令生活化,令诸生皆不啻如自其口出”,是其半年中所得的一大教学经验,而研究者也往往将郊游写作看成是钱穆的创举,是其“不拘一格、启迪心智”“个性教学”[2]77的典型事例。这则事例,自然有着钱穆自由发挥的成分在内,但从深层渊源观之,也是自清末新式学堂以来“远足会”教学传统影响下的产物。透过这样一个师生远足“从游”的小切口,观其澜而索其源,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晚清—民国—共和国三个历史时期在教育教法等方面的内在一贯性与延续性。 一、远足:一个具有本土基因的舶来理念 所谓“远足”,即步行远游,或凭吊古迹,或采访事物,藉以扩展心胸、锻炼体格、增长见识。个人或二三好友的远足,自然能够在这两个层面受益,但“若以处于适当监督下之团体行之,则其所得之利益,当比此更大”[3]1447,那就是“群育”(mass education)效果的获得。这种由学堂组织的集体远足,在清末文献中被称为“远足会”。“远足会”注重校外现地教学,教师指导学生考察社会实况和自然现象、采集动植矿物标本、绘图写生、即景写作或归来撰写“远足记”,从而进行具有通识意味的直观薰育。 在清末,有很多教育者一直撰文呼吁,新式学堂应重视培养学生的活泼精神和体育素养,比较典型的便是蒋维乔《论学堂轻视体育之非》。在蒋维乔看来,当时的学堂教育“务注入精密之知识”,“国民知识虽进而身体衰弱,不足以任艰巨,国力必为之消耗”。[4]实际上,清末很多新式学堂颇注重“以日本为师”,同时糅合德、法、英、美的教育理念,在学生心智、体育教育方面进行很多制度化的设计,其中比较通行的一个项目便是“远足会”。1900年,《绍兴白话报》记载《绍兴近事》,其中专列“远足会”一条:“山阴县学堂,于十二日,举行远足会。”[5]1908年,《申报》也详细报道了山阴县学堂的一次远足活动。[6]从清末报刊载记来看,很多与山阴县学堂类似的新式学堂(以江浙地区为主),已经将“远足会”作为学生教育的一项常例,绵历多年而不废。 “远足”看似是地道的汉语词汇,倘细加查考的话,汉语文言中是没有“远足”这一词汇的。“远足”实际是从日本舶来的名词(遠足,ぇんそく),在江户时代指的是“徒步出远门”,到附近名胜游览或郊野旅游,而在明治时代则主要指学校的一种教育形式,比如1886年东京师范学校的行军训练便被称为“远足”[7]。1887年,日本《官报》“教育”栏目曾刊载《生徒长途远足》,略谓岛根县寻常师范学校组织百名学生,分四小队举行为期两天的长途远足,途经十几处地方,把途经的学校全部巡视一遍,并且在路过山海各处时采集各种标本,最后还组织了对抗运动。[8] 日本“远足”教育方式的形成,一方面是在教育中嵌入军训的“军国民”理念的产物,另一方面也是对欧美教育理念的正向受容。欧美的城市文明发展较早且成熟,城市儿童渐于大产生隔阂,不如“乡村儿童,对于旷野、长流、四季变迁、动植物之逐渐发达,均有优悠领会的闲心”[9]42。因此,在19世纪的欧美,已经有呼声提倡让学生通过郊游(picnic)和远足(excursion)等,“恢复几分自然的境遇”。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美教育界意识到,与其推行“直观教学”(intuitive instruction),还不如引导学生与大自然动植物直接接触,于是便有了“林间学校”(wood school)、“户外学校”(out-door school)的设置,用意皆在摆脱学校生活的枯燥,多与自然环境相接触,并由此衍生出了一系列的短期项目,如远足会(excursion)、郊游会(picnic)、童子军(boy scout)、女子露营生活(camp fire girls)等类型的修学旅行。[10]17更甚者,这一远足、郊游风气,在校内校外皆广为推行,成为欧美市民公共生活的日常板块。据王一之的游记: 美国各城,每值星期休假,尝有一天然相凑合之远足会。会徽炳列,旗色鲜明。翔步林间,别饶雅趣。……远足会最盛时期,即在西国清明前后。此时繁英如画,时鸟弄音。有以一永日之光阴消磨于林阴岚翠间者。旷野不可得食,往往执榼提筐以从。[11]95 这样的远足风气,并不是短时间能够形成的。事实上,19世纪的英国绅士阶层崇尚“自然主义”,有着户外漫游的传统,而大洋彼岸的美国,也盛行以梭罗为代表的“自然文学”流派。无独有偶,1899年,德国教育家卡尔·费休(Karl Fischer)“提倡一种远足会,称为‘征鸟’……这班青年穿着短裤,系着领巾,常于星期日作远足旅行”。[12]74随着这样的“征鸟”团体的涵育以及相互的思想碰撞,最终形成了“自由德意志青年要用自己的意志来决定自己的命运”[12]74这样的共识,以此来对抗帝国的国家威权和军国主义。尽管目前还没有确切的史料来证明,日本教育制度中的“远足会”设计是受英、美、德等西方国家的影响,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远足”理念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发达国家里,俨然具有很高的认可度和共识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