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之史,将以究天人之际,遍取一切,稍有关系,莫不著录。至于近世不然,盖诸学皆有专门,其间各有历史”①。1906年严复在对古今之学问做出区分时,特别提及成长于近世的“专门”之学。“专门”之意,指的即是以分科为标志的近代知识,其不仅催生了近代世界的诞生,至今仍主导着人们对于所生活世界的认知。晚清士人慨叹于遭逢“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很大程度上也体现在受到“学”的冲击。张之洞所谓“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②,稍加引申,完全可做出这样的推断,所谓“政”或“器”,皆不过是产生阶段性影响的表象,至今仍在持续发挥作用的无疑是“学”。伴随“学科的制度化”,这一过程也改变了近代历史的图景,而基于“有一学必有一学之史”所展开的“学科史”书写,还重新塑造了中国之“过去”。围绕近代学科知识的成长,海内外研究者不乏关注③。在这篇文字中,笔者也期望结合过去的研究实践,对此所涉及的视野与方法,略加申论④。 一、问题的意义及视野的确立 追踪近代学科知识在中国的成长,聚焦于“学”,再自然不过。所谓“学”,不仅与“器”“艺”对应,还与“政”“教”(道)密切相关。笔者曾围绕学、政、教这三个关键词分析晚清中国知识转型的基调与变奏,大致指明区分“西教”与“西学”成为晚清接纳近代知识的重要一环;“政”与“艺”的变奏映射出中国本土对新知的接引,内涵不断拓展;“学”则是从与“器”“技”“艺”“术”的纠葛中被拯救出来,获得“普遍性”与“现代性”的定位⑤。这一系列变化既动摇着晚清读书人一向所捍卫的“道”与“教”,还使其不得不直面“学归于一”的巨变。 江标在湖南学政任上曾以“尊新”为题课士湖南学子,唐才常在答题中就试图区分“西学”“西教”,将矛头指向“动诋西学与西教为缘”的“守旧家”,强调“欲新智学以存于鹰瞵虎视之秋,必自融中西隔膜之见始”⑥。另一位学子更是直指“海上通商,开辟一大变,中国道不行也”,言下之意,“道在天地,无中外,无殊同,地偏者俗异,俗异者教异,教异者势必极,势极而后必一反于道天也”⑦。这绝非孤证,稍后《湘报》的文章,即有“通教以绵教”的主张⑧。王国维后来也发文阐释由“道出于一”到逐步承认“道出于二”这一转变的深远意义⑨。 感受到斯时的天下不再是“道出于一”,只是问题的一面,与之相关的另一面则是,晚清以降的读书人还努力思考是否有“无中外”“无殊同”之“道”。而既然“道出于二”,能体现“无中外”“无殊同”的,则只能归于“学”。宋儒陆九渊所谓“东海西海,心同理同”,曾成为明清之际读书人化解中西紧张之重要资源。活跃于清初的梅文鼎甚至发出“法有可采,何论东西;理所当明,何分新旧”的论调,明确主张为学当“去中西之见,以平心观理”⑩。降至晚清,郭嵩焘等“先时之人物”更是确信:“西洋以智力相胜,垂二千年”,“诚得其道,则相辅以致富强,由此而保国千年可也”(11)。相应地,越来越多的士人忧心于“将来五大洲合一,必有同用一文,同尊一教者,将何所从?”他们则更能接受:“西学中学,将来必有合一之时”(12)。 所谓学无新旧、无中西,通常归之于王国维的发明(13)。其实不然,自中西接触以来,以此立言者并不乏人。孙宝瑄1897年就表示,居今之世而言学问,“无所谓中学也,西学也;新学也,旧学也;今学也,古学也”,“惟能贯古今,化新旧,浑然于中西,是之谓通学,通则无不通矣”(14)。甚而中西学问之分界也有别样意味,读了严复所译《天演论》后,孙宝瑄就明确提出: 今日中西学问之分界,中人多治已往之学,西人多治未来之学。曷谓已往之学?考古是也。曷谓未来之学?经世格物是也。(15) 正是有西学的参照,时人辨析中西之差异也渐渐落于“学”。严复1895年发表的《原强》一文就道出:“夫唯数学(包括数学、名学、力学、质学)者明,而后有以事群学,群学治,而后能修齐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进于郅治馨香之极盛也。”(16)梁启超1902年发表的《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则将中西区别及竞争皆归于“学”:“天地间独一无二之大势力,何在乎?曰智慧而已矣,学术而已矣”。近世文明之向导,正体现在“数学、天文学、理化学、动物学、医学、地理学等,皆至是而成立焉”(17)。章太炎1904年出版的《訄书》重订本中,列为首篇之《原学》也阐明:古之学术,“各因地齐、政俗、材性发舒,而名一家”,到了“九隅既达”之世,“民得以游观会同”,故“今之为术者,多观省社会,因其政俗,而明一指”(18)。 凡此皆昭示晚清士人会通中西学问之努力,期望实现“中外无异学”。越来越多的读书人也逐步有了这样的见识,“昔之学在贯天人,今之学在赅中西”(19)。为此,严复也对曾经广为流行的“中体西用”论严加指斥,强调“中国所本无者,西学也,则西学为当务之急明矣”(20)。梁启超则指明,他与康有为、谭嗣同辈,于此种“学问饥荒”之中,“冥思枯索”,期望创出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学(21)。而且,随着时间的推进,所谓“学”,不再是“西学”(或“东学”),也不是“新学”,而成为“近代知识”的代名词,涵盖“诸学科”;甚至与“道”紧密关联的“教”与“政”,也被安置于“宗教”与“政治”之学。在这个意义上看,以分科为标志的近代学科知识在中国的成长,其影响既深且巨,晚清读书人在认识到有别于“中学”之“西学”后,也积极图谋中学与西学之“会通”。 略说近代学科知识的成长对于中国的影响,进一步还要考虑确立怎样的视野进行分析。值得强调的是,将学科知识的成长视作推动近代世界诞生的重要一环,表明其构成全球性的现象,意味着具体到不同的国度、不同的学科,在成长的线索上大相径庭,对此稍加辨析,或许才能确立考察中国近代学科知识成长合适的视野与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