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何以成为“一代之文学”  

作 者:

作者简介:
徐大军,文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研究,通讯地址: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余杭塘路2318号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电子邮箱:xudajun@263.net(浙江 杭州311121)。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唐诗宋词元曲”这类序列一直是历代各家用以推尊元杂剧的工具,但它并非必然地指向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个论断,而且它基于推尊元曲所表达的源流、并称、递变等含义,虽讨论框架在元代、明清、清末历经三次变化,却一直着眼于元杂剧的词章属性来论定其价值,把元杂剧视为诗歌框架中的乐府词章、剧曲框架中的曲词典范、文学框架中的诗歌最高等。比较而言,王国维则立足于戏剧属性,在近代新型的文学格局中重新利用这个序列来推尊元杂剧,基于两个评判维虔(一种文体的发展框架、一个朝代的文学格局),提出了元杂剧为“一代之文学”的开创性论断。此论断虽成于王国维个人的思考,但促使他思考的框架、立场和眼界,则得益于他所处的那个时代语境。至于后之学者基于当世时代精神或文学发展观念附加在“一代之文学”中的含义,实属对王国维“一代文学”论的再引申。厘清元杂剧被推尊为“一代之文学”的传统、时代与个人因素,有助于对文学史、戏曲史与学术史相关问题予以切实的分析与评判。


期刊代号:J2
分类名称: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2022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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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3年,王国维在其分章刊发的《宋元戏曲史》中推尊元杂剧为“一代之文学”,由此激发了众多学者对前此各种推尊元杂剧之法的热情寻索。一类是着眼于这个判断的表述方式,认为“唐诗宋词元曲”以及“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说法起始于金元而历代有呼应。一类是着眼于这个判断的表达主旨,认为对于元杂剧或元曲为“一代之文学”的宣扬,元代已先发,近代有确认。然而这样的梳理辨析,又随之而生出另外的问题。关于前者,元人对于“唐诗宋词元曲”之类的排列,是否必然对应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个判断?关于后者,元人虞集所说的“一代之绝艺”,清人焦循所说的“一代之所胜”,能否必然归结出元杂剧是“一代之文学”这个判断?这些疑惑是金元首创说、雏形说难以解释的,也是各种误解、曲解所忽视或忽略的。

      站在元杂剧被世代推尊的立场,虽然事实上元杂剧在蒙元时期即雄绝一代,最终由王国维推尊为“一代之文学”,但这个判断并非来自王国维对前代认知的简单归纳和累加集成,其间实则扭结着传统、时代和个人三方面因素的促动——金元人提供了什么,明清人传递了什么,王国维所处的时代孕育、推动了什么,他个人又创造了什么;而这个判断的最终归结,又要得益于认识观念的进化、讨论立场的变换以及讨论者所处时代语境等因素的叠加影响,是它们共同促成了元杂剧在近代新型的文学格局中登上“一代之文学”的座位。

      一、元曲置于“序列”中要表达什么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之后,“唐诗宋词元曲”之类的序列即被对应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个判断。循此逻辑,前代只要有人把元曲(包括元杂剧)置于这类序列,即被指认为元曲乃“一代之文学”的例证。但是,“唐诗宋词元曲”之类的序列,并非必然指向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个判断,甚至并非指向于文体递变论,尤其在金元时期。所以,我们需要回到这类序列本身,考察一下它们被用以表意的缘由。这包括两个问题:其一,这类序列的各成员,它们排在一起的理由或原则是什么?其二,把元曲放在这类序列中,要表达什么含义?

      由于金元时期的刘祁、虞集、罗宗信之说普遍被后世视为“一代文学”论的发轫、首创或雏形,我们即以此为切入点。

      刘祁在《归潜志》中声称:“唐以前诗在诗,至宋则多在长短句,今之诗在俗间俚曲也,如所谓源土令之类。”(145)

      罗宗信《中原音韵序》有言:“世之共称唐诗、宋词、大元乐府,诚哉!”(周德清13)

      孔齐《至正直记》卷三记虞集的言论:“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者,汉之文章,唐之律诗,宋之道学,国朝之今乐府,亦开于气数音律之盛。”(96)

      比照于后世诸多相类表述,他们的这些论断,对于唐诗、宋词、元曲排以序列、系以朝代的面貌已颇为清晰;对于元曲(包括元杂剧)配之于序列、系之于朝代的方式亦甚为明确。但这类序列并非必然包含着或衍生出“一代文学”论,而是因讨论立场的不同而有源流、并称、递变等不同表达含义。

      (一)源流

      刘祁对于诗、长短句、俚曲的排列,有一个明确的逻辑前提,即诗须有真情:“夫诗者,本发其喜怒哀乐之情,如使人读之无所感动,非诗也。”但是,“予观后世诗人之诗皆穷极辞藻,牵引学问,诚美矣,然读之不能动人,则亦何贵哉”,所以,“不若俗谣俚曲之见其真情而反能荡人血气也”(145—146)。由此可知,刘祁的这个序列乃意指俚曲承续了诗的精神血脉——真情。

      古代诗文之论惯于抽取一个要素,在诗文流变中溯源或寻流,然后据此源流脉线来排列诗文各体。对于元曲来说,这是推尊其品格和身份的有效方式,后世即循为常法。而根据着眼点的不同,这些做法可分为着眼于内在品格和着眼于外在体制两类。

      着眼于内在品格,金元之际的刘祁标举尚处于萌兴阶段的元曲有古诗的真情精神,元代后期的杨维桢则认为元曲秉有古诗的风雅品格,他在《周月湖今乐府序》中指出:“夫词曲本古诗之流,既以乐府名编,则宜有风雅余韵在焉。”因此,元曲应追求雅正之格力,如果“专逐时变,竞俗趋,不自知其流于街谈市谚之陋,而不见夫锦脏绣腑之为懿”(俞为民 孙蓉蓉,《唐宋元编》424),则难符乐府之名,难当治世之音。

      着眼于外在体制,评论者普遍关注元曲的合乐诗歌属性。元人通称元曲为乐府,所谓大元乐府、今乐府或北乐府,其意之一端即强调元曲承续了乐府可被之管弦的合乐歌诗体制。明代甚至有人强调“真诗”在于可歌,比如万历年间的王肯堂《郁冈斋笔麈》有言:“唐之歌失而后有小词,则宋之小词,宋之真诗也。小词之歌失而后有曲,则元之曲,元之真诗也。若夫宋元之诗,吾不谓之诗矣;非为其不唐也,为其不可歌也。”(151)即使论及元杂剧脚色扮演体制者,如清代的毛奇龄、梁廷枏,也会在合乐歌诗的发展线上,把它视为曲词歌唱的呈现方式,进而把元杂剧视为乐府合乐唱演方式的流别,由此串起的诗词曲序列,皆意在强调元曲的合乐诗歌属性(后文详述)。这与强调元曲秉有古诗的精神品格一样,都是为了标举元曲血缘正统、出身高贵,具有雅正的诗歌身份和品格。

      (二)并称

      虞集所排列的“一代之绝艺”包括“宋之道学”,这明显超出了文学范畴,如此一来,这些“绝艺”就不存在文体间的源流或继替关系;它们排列在一起的理由,乃在于各自对应了“一代之兴”,换言之,是应合了一个朝代的气数(或称时运、世运、气运)。所以,虞集对于“一代之绝艺”的元曲特作说明:“国朝之今乐府,亦开于气数音律之盛。”(孔齐96)又在《中原音韵序》中说它“足以鸣国家气化之盛”(周德清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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