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宴饮与南宋致语书写方式的生成

作 者:

作者简介:
周剑之(1984- ),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原文出处:
江海学刊

内容提要:

致语在南宋士人社会中承载着重要意义。以官场交际为底色的士人宴饮,是致语最主要的应用场合。这一场合以士人交往为内里实质,以休闲娱乐为外在呈现,促成了致语以颂扬宾客、渲染气氛为核心的写作模式。在颂扬宾客的部分,作者倾向于采用为人、为政与为文相结合的颂扬结构,并引入现在、过去与将来的历时脉络,以实现对宾客的全方位赞美。在渲染气氛的部分,则凭借优美的场景描绘与巧妙的诗词融裁,营造清新文雅、诗酒风流的整体氛围。从文学的层面说,思致绵密、文采斐然的致语,使恭维得以成为一门艺术;从文化层面说,致语是士人知识修养与文学能力的鲜明体现,充当着群体认同的纽带,并折射着南宋士人的生存方式与价值取向。


期刊代号:J2
分类名称: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2022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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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语在宋代是一种应用颇广的文体。上可用于朝廷燕飨,下可用于吏民宴会;作者既有身居高位的翰林学士,也有沉沦下僚的州县幕职。致语以四六行文,辞藻华美,通常于宴席上交付乐工念诵,以精致的面容装点着宋代士人的风雅生活。

      尽管如此,致语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却略显尴尬。应用性极强、难免溢美的致语,似乎注定招致批评。南宋程珌《书〈皇朝文鉴〉后》说,致语之流不在“明道”“致治”“模楷后学”之列:“教坊乐语之俳谐,风云露月之绮组,悉当削去,乃成全书。”①元明以降,致语写作渐少,艺术性不断消减,人们的评价日渐走低。《四库全书总目》甚至将“教坊致语”与“青词、功德疏”并提,认为将它们收入文集乃“宋人陋例”“殊乖文体”②。

      这些批评着眼于致语的俳谐娱乐属性,诚然有理;但疏离写作语境、缺少同情之理解,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当我们回归宋人的历史世界,会清晰看到这种文体的活跃。尤其在南宋,伴随士阶层的演化与文化权利的下行,致语日渐走进士人生活,与宴饮文化、仕宦交际等问题相互关联,参与着士人的日常写作。精密的事典、流丽的风格,更促使致语成为宋四六的代表文体之一,展现着宋代骈文的独特成就。

      为此,本文将聚焦南宋致语,考察其应用场域之基本性质,梳理其典型书写方式,探求其映射的思想意识与价值体系,以深化对南宋文学世界的真切认知③。

      士人宴饮与官场交际:致语应用场域的基本属性

      致语,有时也称乐语。严格来说,两个概念有细微的不同。乐语涵盖的范围更广,宴会上交由伶人念诵的文辞皆为乐语。在朝廷大型宴饮中,表演节目众多,诵辞繁复,多称“乐语”。如王珪《集英殿乾元节大燕教坊乐语》包含《教坊致语》《口号》《勾合曲》等十五部分。而在一般的士人宴会中,表演简洁,乐语通常只包括开场致语及口号,因而多称“致语”,如欧阳修《会老堂致语》等④。朝廷大宴所用教坊乐语自有体系,学者已有专门讨论⑤。本文重点关注士人宴会所用致语⑥。

      从本质上说,致语是与宴会表演紧密相关的,乃“优伶献伎之词”⑦。与宴会表演相关的文学创作自古就有,在传统礼仪文化中占据一席之地。朱熹解读《诗经》,就说《小雅》诸篇“皆君臣燕饮之诗,道主人之意以誉宾”,正如“今人宴饮有‘致语’之类”⑧。这一解说敏锐地揭示了致语的本质。从应用场合说,致语需在宴会上交由表演者念诵;从主旨说,需“道主人之意以誉宾”,为宴饮助兴,深化主宾之谊。⑨故致语的文体形态与风格特征,皆源自宴会的需求。

      不过士人宴会使用致语并非一开始就广为流行,而存在一个发展的过程。宋哲宗以前,为士人宴会而作的致语,今可见者不多。仅有欧阳修《会老堂致语》《西湖念语》和苏轼《赵倅成伯母生日致语口号》《黄楼致语口号》《寒食宴提刑致语口号》等寥寥数篇。大约作者尚不留意于此。其中影响较大的是欧阳修《会老堂致语》和苏轼《寒食宴提刑致语口号》。

      《会老堂致语》⑩作于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欧阳修已致仕归颍州。赵概亦以太子少师致仕,过颍州。知州吕公著设宴延请欧、赵。《会老堂致语》所云“伏惟致政少师一德元臣,三朝宿望,挺立始终之节,从容进退之宜”乃称颂主宾赵概之语;“青衫早并于俊游,白首各谐于归老。已释轩裳之累,却寻鸡黍之期”,说赵概与自己都已致仕;而“幸会北堂之学士,方为东道之主人”的表达则说明,吕公著是真正的宴请者。文末口号有“金马玉堂三学士,清风明月两闲人”之句,“三学士”包举欧、赵、吕三人,“两闲人”则对应着已致仕的欧与赵。口号又云“欲知盛集继荀陈,请看当筵主与宾”,这种鲜明的宾主意识,为后来的致语奠定了展开叙述的立足基点。苏轼《寒食宴提刑致语口号》为好友李常而作,与欧阳修《会老堂致语》性质相似,而主宾角色益加鲜明,写作层次愈发清晰。

      此后致语日渐增多,稍晚于苏轼的黄庭坚、陈师道、李之仪等人皆有制作,南宋更是风行一时。宴会主题及书写方式大都与《会老堂致语》《寒食宴提刑致语口号》相近,用于官场宴会的致语成为最主流的存在。

      致语的篇名提供了明晰的宴会主题。我们可以看到,有新官员上任的欢迎会,如史浩的《余姚待新宰致语》、许开《宴新守致语》;有旧官员离任的饯别会,如黄庭坚《送曹黔守致语》、史浩《饯明守谢殿赴召致语》;也有官员间的日常宴请,如傅察《傅倅请杜守乐语》、唐士耻《赵守宴李倅致语》;还有州郡科举考试结束后的鹿鸣宴,如李曾伯《桂林鹿鸣宴致语》、程珌《建康鹿鸣宴致语》;有州郡春秋教阅军队后的庆贺宴,如洪适的《广东春教致语》《广西春教致语》等。这些致语标题几乎都有着共同的指向:以官场为底色的士人宴饮场合。

      许多标题明确提示了官员的身份,如“守”“帅”“倅”等字样。“解印”“交代”“交割郡事”等词语也都是官员才能拥有的行为;鹿鸣宴、春秋二教,这类宴会的举办者当然还是官府。由此可见,这些宴会本质上诞生于官场之中。宋代职官制度及运作方式,是孕育这类宴会及致语的真正土壤。

      还有一些宴会,乍看似与官家公事无关,但究其实质,仍与官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陈造的《石湖生日致语》,看题目只是庆贺生日罢了。但若将之简单归入“民宴”,则不妥当(11)。要判断宴会性质,还得看致语的内容。文中有云:“某官才挺王佐,德优帝师,圣神倚注于谋谟,夷夏想闻于风采。”“某官”即宴会的主角“石湖”,也就是范成大(号石湖),“才挺王佐,德优帝师”的恭维也绝非一般人担当得起。其时,范成大虽退居石湖,却是奉祠居乡,仍为官员身份,这类宴会也依然处在官场宴会的延长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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