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考工记》文章学经典的生成

      在科技史、考古学、名物学的研究中，《考工记》是记载上古百工技艺的宝典，从中可考见古人制器尚象之遗则。在文学领域，《考工记》又是唐宋以来备受推崇的文章学经典，奥古奇美，是圣于文的文章典范。《考工记》是现存《周礼》的一部分，《周礼》一书的成书与流传历来聚讼纷纭，经历秦火，其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尚存而冬官亡佚，西汉时以原本单行的工学典籍《考工记》补冬官，从此《考工记》被并入《周礼》。《周礼》在王莽时被立为学官，在通经致仕的风气下，东汉以来传习不断。六朝到隋唐的三礼是显学，但多侧重礼法与丧服，虽然常言几种文体源出于《礼》，但三礼并非文学典范。宋代以来，许多三礼篇目被析出，出自《礼记》的《檀弓》还被认定为文章学经典。其实，《考工记》也是在唐宋时期，伴随着古文运动与理学的发展，人们逐渐发现它独特的文学价值，倘若汲取精华而法其文句，还会使诗文取得新颖的表现效果。何以此书在成书千余年后又被认定为文章学经典，其中蕴含的学术史问题很多，本文试对《考工记》逐步演变为文学经典的隐微的历史过程以及它成为文章学经典之后的意义等问题进行探究。

      一 韩柳为文法《考工记》

      在文章学史上，多部古代典籍的文学价值被再度发掘都源于韩柳开始的古文运动，《考工记》亦然，其文学价值被发掘最初起因正是韩柳为文师法于它。现存的韩柳论文篇章并没有提到《考工记》，但他们认为文法六经却是一致的，如韩愈“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①，“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②，柳宗元“本之《书》以求其实，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③，又“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④。韩柳均推崇六经与先秦两汉文，又将师法范围扩大，在遍寻古书的过程中，学习《考工记》也在六经范围之内。

      尽管韩柳没有明确提到师法《考工记》，却在写作中带有《考工记》的影迹。先秦两汉文，善学者得其片言只字，即可推演成妙文，将经典顺手拈来，对于韩柳而言可以做到出神入化且不露痕迹，而对后人而言则须寻查比对，探赜索隐，方窥其中奥妙。韩愈的《画记》《送孟东野序》《进学解》等、柳宗元的《梓人传》《说车赠杨诲之》《答韦中立论师道书》《钴潭西小丘记》《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等与《考工记》关系紧密，都被前人点出过。他们师法《考工记》表现为以下几方面：

      其一，考工语词含义的深入阐发。以立意而言，柳宗元常对经典中的简短文句进行长篇阐释，使一句话生发为一个主题。倘若《捕蛇者说》文本《檀弓》“苛政猛于虎”之意而重新创作，那么《梓人传》便是对《考工记》中梓人职的重新阐释。梓人原指木工，梓人为筍虡、为饮器、为侯，专造乐器悬架、饮器、箭靶等。柳宗元多为巫医百工之人作传，《梓人传》的主人公是工匠，叙说了营建过程并引申到社会人生。而韩愈《进学解》实有与《梓人传》同样寓意之处，他借国子先生之口说：“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⑤由匠人成室与医师用药引申到宰相治国，呼应了《梓人传》。同样，柳宗元《说车赠杨诲之》取材《考工记》说车部分，《考工记》说：“故一器而工聚焉者，车为多。”车中体现的工种与工序最繁多。柳宗元在此文中剖析部件，讲说功能，并在两封《与杨诲之书》中反复说明说车的用意，以车来比喻人生，开辟了文学中说车的主题。

      其二，制度名物与古文奇字。《考工记》是工学典籍，很多语词具有独特性。韩柳文在用字用词方面渗透考工学知识的地方很多，后世注家多发现其字源词源上许多可以追溯到《考工记》。除了制度名物，《考工记》中的一些古文奇字也时而化用于韩柳文中。“梓人”一节中有多处“鸣”字，韩愈便效仿之，《送孟东野序》的主题是“不平则鸣”，李淦指出：“一鸣字发出许多议论，自《周礼》‘梓人为筍虡’来。”⑥从此，“鸣”这个字常与文士遭际相联系。柳宗元《钴潭西小丘记》的“清泠之状与目谋”四句多用“谋”字，陈衍指出是“用《考工记》‘进与马谋，退与人谋’句法，可谓食古能化”⑦。韩柳好用奇字，都以辞句跌宕起伏和光怪陆离著称，而《考工记》正以奇字著称。

      其三，助语虚词与错综句法。《考工记》“梓人”一节除了多用“鸣”字，又多用“×者”句式。韩愈《画记》便以众多“者”字著称，北宋郑獬言：“读韩退之《画记》，爱其文尤工，谓如《禹贡》《周官》。”⑧南宋陈骙也说：“《画记》用‘者’字，盖取《考工记》。”⑨并解释“凡此用‘者’字，其原出于《考工记》及《庄子》法也”⑩。柳宗元之文同样多取法《考工记》句式。杨万里发现《答韦中立书》中“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用《周礼·考功[工]记·函人》句法，云：“眡其钻空，欲其怨[惌]也；眡其里，欲其易也；眡其股[朕]，欲其直也；橐之，欲其约也；举而眡之，欲其丰也；衣之，欲其无断[齘]也。”(11)《说车赠杨诲之》除了立意来自“车人”，语词都是轮轴盖轼等车的部件，甚至句法也来自《考工记》，清蒋之翘说：“文特深致，其句法俱得之《考工记》。”(12)《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一文，陈衍称其“全学《山海经》，而偶参以《仪礼》《考工记》《水经注》句法，此数书本作杂记者所避不过者也”(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