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2-0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21)06-0207-06 作为研究人与自然之间道德关系的学科,西方生态伦理学形成于1940年代的西方工业化国家。它处理的是人对自然界持何种态度的问题,确立关于自然界的价值和权利的理论,确立人以何种道德标准和规范来约束自己对自然的行为。随着生态伦理学的兴起,人们越来越认识到生态危机的深层原因是长久以来奉行了错误的价值观,即人类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以近代理性精神为思想基础,认为没有理性的物种只具有工具价值。随着当代生态危机的加重,人类中心主义越来越凸显出其弊端。非人类中心主义继之而起,它认为自然存在物本身具有内在价值,人要在道德上关心其他物种。 反观我国,自最早的文化元典《诗经》以来的文化典籍中,生态伦理思想一直生生不息、蓬勃发展。只是这些思想大多散见于各部文化典籍,没有能够得到系统整合,没有形成系统化的学科体系。因此,直至1980年代初,我国的生态伦理学方从评介西方生态伦理学论著开始,在西方生态伦理学的基本理论框架上逐步展开,呈现较强的西化影响。 但我国实际与西方生态伦理学建构的背景差异甚大。西方伦理学建构于生产力高度发达而导致出现巨大生态危机这一背景。在人与自然主客二分的基础上出现了人类中心主义与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理论纷争。而历史上我国是农业文明悠久的国家,相对于工业文明生产力较弱,一直以来被动地适应自然,形成了敬畏自然的理念,强调人与自然的整体性。中国传统天人关系思想以“天人合一”为代表,具有“合”的特点。这种思想发端于中国远古时代,经秦、汉、唐、宋、元、明,又在今天新时代背景下焕发出新的活力。 有鉴于此,在生态文明建设日渐重要的今天,整理和提炼我国传统生态伦理思想的精髓,以中国智慧重构中国特色的生态伦理学无疑是亟需且必要的。《诗经》作为我国最早的文化元典,不仅蕴含了我国最古老、最原初和最素朴的生态伦理思想,而且包孕了我国生态伦理最基本的价值理念。本文正是在这一视野下对《诗经》的生态伦理思想进行观照和整合,彰显其对于当代中国生态伦理学的建构意义。 一、万物有灵与自然崇拜:“天人合一”思想的肇始阶段 中国古代“天人合一”思想的真正源头应是远古的自然崇拜。只不过后世的“天人合一”是建立在对天道与人道关系的思考之上,而远古时代的“天人合一”是以图腾即大自然本身为依据的情感意愿。自然崇拜有一个漫长的形成过程。旧石器中期以来,人对世界的认知十分有限,产生了图腾崇拜,把自然物或自然现象视为氏族的图腾,作为血缘亲属或祖先。大约至旧石器晚期,产生了万物有灵观念。先民对梦境、昏迷、死亡等现象困惑不解,以为人体中存在某种幽灵,进而认为动植物和自然现象也都存在某种幽灵,万物有灵观念由此诞生。大约至新石器时代,在图腾崇拜和万物有灵观念的基础上,图腾被神化,自然崇拜因而产生。自然崇拜的本质是远古时代生产力低下,先民不能认知变幻莫测的自然界,而农业生产又完全依赖自然,于是先民崇拜自然,匍匐于自然脚下。自然崇拜的对象包括天、地、风、雨、动植物等广泛的自然物和自然现象,其形式有崇拜、祭祀、禁忌等多种样态。 《诗经》时代的自然崇拜有: 第一,天体天象崇拜。天空高远无垠,引发无数的想象。风雨雷电等现象又与农事的丰欠紧密相关,靠天吃饭的周人对天体天象极为崇拜。(1)天崇拜。《诗经》中的天有“天”“上帝”“皇天”“昊天”等不同称呼,是至上神。它被视为万物的创造者,如“天生烝民”(《大雅·荡》)、“天作高山”(《周颂·天作》);它被视为政权的赐予者,如“天命匪解”(《周颂·桓》)、“天监在下”(《大雅·大明》)。(2)雷崇拜。电闪雷鸣之际长空裂帛,古人认为这是上天的怒号。《小雅·十月之交》云:“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认为雷电是上天对周幽王昏庸统治的震怒。(3)雨崇拜。雨水的丰欠直接影响农民的收成,多则涝,少则旱,周人认为雨具备神力。《小雅·信南山》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谷”,歌颂雨水对农作物的滋养。(4)云崇拜。云气遮天蔽日,很早就受到人类的崇拜。古人发现有雨必有云,共同对农作物产生影响。“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周易·乾卦》),“上天同云,雨雪雰雰”(《小雅·信南山》),就是对云雨紧密联系的刻画,也是云雨崇拜的反映。(5)风崇拜。古有四方之风,“南风谓之凯风,东风谓之谷风,北风谓之凉风,西风谓之泰风”(《尔雅·释天》)。南风被认为是善的,称为凯风,“凯”即“温和”之义。如《邶风·凯风》用凯风比喻母爱。《毛诗正义》引《尔雅》李巡注:“南风长养万物,万物喜乐,故曰凯风。”①东风被认为是生长之风,称为谷风。《邶风·谷风》云:“习习谷风,以阴以雨。”《毛诗正义》引《尔雅》孙炎注:“谷之言穀,穀,生也。谷风者,生长之风。”②这些都是风崇拜的体现。(6)虹禁忌。甲骨文已有虹字“
”,状如龙蛇。古人认为虹是龙蛇之类的动物,降到地上饮水以备降雨,是司雨水之神,雨对人有利有害,进而把虹与吉凶祸福联系起来,认为虹是阴阳失衡的产物,当虹出现的时候不能用手指。《鄘风·蝃蝀》云:“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就是虹禁忌的体现。 第二,土地崇拜。土地是最基本的农业生产资料,先民不理解土的奥秘,于是物质的土上升为精神的土,土地崇拜因而产生。《诗经》中的土地崇拜表现为:(1)社神崇拜。土地神又称“社神”,主宰一方祸福。社神所司神职太多,而粮食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基本物质,于是人们在社神之中单独列出“稷神”,又称“谷神”。《周颂·载芟》《周颂·良耜》就是祭祀社神、稷神的代表作。《毛诗序》云:“《载芟》,春藉田而祈社稷也。”③“《良耜》,秋报社稷也。”④后世仍以“社稷”代指江山,本质上也是农业社会重视土地的文化遗传。(2)山崇拜。深山密林之中古木参天、野兽出没,蕴藏着无数的惊险与奥秘。古人认为山中居住着能给人带来祸福的山神与山鬼。《大雅·崧高》云:“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维申及甫,维周之翰。”把甫侯、申伯两位贤臣的出生说成是四岳之神的降临,就是山神崇拜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