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问题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凤才,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复旦大学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研究员(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问题,历来是马克思学讨论的关键问题之一,甚至可以说是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关键问题之一。在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问题上,大致有三类不同观点:第一类观点强调马克思与黑格尔的连续性,主张将马克思“黑格尔化”;第二类观点强调马克思与黑格尔的断裂性,即不愿承认两者的关联,主张将马克思“去黑格尔化”;第三类虽然承认两者的关联,但认为将马克思“黑格尔化”是马克思主义“错误”的根源,主张分离马克思与黑格尔。为了替自己所主张的马克思恩格斯“对立论”寻找哲学“根据”,N.菜文非常重视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问题,但他的整个研究都是在维护将马克思“去黑格尔化”的需要。当然,他认为这并不意味着将马克思科学主义化,也不意味着有必要完全放弃马克思。本文认为,不论将马克思“黑格尔化”,还是将马克思“去黑格尔化”,都是片面的,将马克思的“黑格尔化”视为马克思主义“错误”的根源,更是不正确的。我们不能在马克思的“黑格尔化”与“去黑格尔化”之间两者择一,即不能在马克思的偏黑格尔解释与偏康德解释之间两者择一。也许,只有融合康德与黑格尔,即在(道德)个体主义与(伦理)共同体主义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才能更好地理解马克思。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2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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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问题,历来是“马克思学”(Marxologie/Marxology)讨论的关键问题之一,甚至可以说是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关键问题之一。德国马克思学家费彻尔(Iring Fetsche)认为,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问题不仅是一个学术问题,它至少间接地具有政治意义,但也具有纯粹哲学史意义,从青年马克思与青年黑格尔的著作中可以看出,马克思与黑格尔处于一种紧密联系之中。①但在美国马克思学家卡弗(Terrell Carver)看来,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问题并不是历史事实的反映,而是一个逻辑建构。例如,在《后现代马克思》(中译本名为《政治性写作:后现代视野中的马克思形象》)一书中,卡弗指出,所谓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并不是对通过文献流传下来的“史实”的反映,而是恩格斯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第1分册)“书评”中建构出来的“宏大叙事”。②在对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问题进行思想史重构的基础上,美国马克思学家N.莱文表明了自己对待这个问题的基本立场,目的是为他所主张的马克思恩格斯“对立论”(或弱化形式“差异论”)寻找哲学“根据”。在《不同的路径:马克思主义与恩格斯主义中的黑格尔》一书中,N.莱文开宗明义地说,就黑格尔-马克思关系的历史编纂学而言,始终存在着两个阵营:一是坚持马克思的黑格尔化,一是试图对马克思去黑格尔化。在这场辩论中,N.莱文的“整个研究都在维护对马克思去黑格尔化的需要”。③本文将立足于(但不限于)N.莱文的有关论述,对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问题进行思想史重构;在对N.莱文关于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问题基本立场进行批判性反思的基础上,阐发本文作者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并通过融合康德与黑格尔的方式重新理解马克思,以便呈现马克思的完整形象。

      一、强调马克思与黑格尔的连续性,主张将马克思“黑格尔化”

      N.莱文认为,“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作者是马克思自己”。④因为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对话”是持续的,可以说贯穿了马克思的一生。在马克思与黑格尔的毕生对话中,存在着“内容消解”时期(1837-1850)与“范式转换”时期(1850-1883),但阿尔都塞所说的“认识论断裂”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当马克思不诉诸黑格尔就不能解决的学术问题出现时,马克思处于范式转换时期,当马克思不诉诸黑格尔也能解决的学术问题浮出水面时,马克思处于内容消解阶段。黑格尔的在场是显而易见的,而马克思的游移取决于学术研究的需要。”⑤N.莱文说,在大多数早期著作中,如《博士论文》、《巴黎手稿》、《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认同是明确的;但马克思从来没有写过他借用或拒绝黑格尔的详细“供词”。N.莱文看到了黑格尔对马克思的影响是正确的,但说马克思隐瞒了自己得益于黑格尔则是不正确的。

      “鉴于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沉默,解释马克思接受黑格尔的历史任务就落在了恩格斯的身上。”⑥作为19世纪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真正奠基人,恩格斯不仅第一个提醒人们要关注和理解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问题,而且提出了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最详细的内容,这主要体现在恩格斯在第二国际时期完成的四部著作,即《反杜林论》、《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自然辩证法》中。N.莱文指出,第二国际时期,社会主义运动发展成为一种无产阶级运动,唯物主义或自然科学飞速发展,这就要求将“马克思主义”大众化为工人阶级易于理解的科学形式;与此同时,第二国际的社会主义也遭到了诸如杜林等人的攻击,恩格斯作为第二国际的首席理论家,必然反击各种保守主义,强调黑格尔与德国古典哲学的革命性,并以唯物主义与辩证法的结合来“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

      N.莱文承认恩格斯在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问题上的贡献,即开启了马克思思想的历史编纂学、开创了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一个重要的解释学派;但却认为恩格斯“错误地”解释了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问题:他对黑格尔的理解是“业余的”,并“错误地”将黑格尔辩证法转化为自然哲学,没有理解、反而曲解了黑格尔;在曲解了黑格尔之后,恩格斯接着又误解了马克思。就是说,恩格斯消除了马克思所强调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社会实践要素,将马克思主义转化为一种忽视社会实践要素的“自然哲学的形而上学”。⑦

      在恩格斯视域中,马克思与黑格尔是根本对立的:(1)从本体论上看,不论马克思还是黑格尔,都是要建构一种对社会、经济、历史、自然进行考察的“全方位的世界观”;不过,马克思是唯物主义者,黑格尔是唯心主义者。因而,马克思哲学是对黑格尔“头足倒立的”哲学之“颠倒”。(2)从认识论上看,不论马克思还是黑格尔,都是“反映论”者——在他们的眼里,“辩证法”就是对辩证发展过程的“反映”,不过,马克思是唯物主义反映论,黑格尔是唯心主义“反映论”,即观念论。⑧

      恩格斯关于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的看法,对后世产生了长久的影响。正如美国马克思学家D.麦格雷戈所说,在马克思逝世后的半个世纪里,恩格斯的“费尔巴哈论”提供了关于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之唯一正确的解释。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问题的主题之一,就是马克思对待哲学的态度。要想考察马克思的态度,就不可避免地要对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作一个简要而又系统的阐述”。⑨在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问题上,列宁也深受恩格斯的影响——尽管在《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中,列宁将恩格斯、普列汉诺夫的“辩证唯物主义”确认定型;但《哲学笔记》表明,列宁成为20世纪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发起者。当然,与恩格斯将过程概念本体论化不同,列宁更加关注黑格尔的《逻辑学》。他强调:“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1章。因此,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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