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哲学是马克思哲学的最重要思想来源之一,但是,从哲学传统上看,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有着本质的区别:黑格尔哲学属于近代理性主义哲学传统,而马克思哲学属于现代实践哲学传统。正是这一区别,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广阔的研究视野,即从近代哲学向现代哲学转变的视野去考察黑格尔哲学与马克思哲学之间的关系,从一个方面揭示现代实践哲学的逻辑起点及其文化品格。基于此,本文选取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接合点——否定概念,来分析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之间的连续与断裂,探究马克思实践哲学的逻辑起点及其文化品格。 一、黑格尔否定概念的现代哲学要素及其困境 黑格尔哲学属于近代理性主义哲学,但是,如果仅仅停留于这个定义,是很难揭示黑格尔哲学的革命性意义的,也不能理解黑格尔哲学何以成为马克思哲学的先驱,更不能说明马克思在他的哲学创造中为什么要重视黑格尔哲学,马克思从黑格尔哲学中汲取哪些思想资源,又是如何借助黑格尔哲学的思想资源创造出实践哲学的。因此,我们要走进黑格尔哲学,要了解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之间的关系,要说明马克思的实践哲学是如何从黑格尔哲学中转出来的,就需要从近代理性主义哲学的流变中,对黑格尔哲学作出一个准确的定位。 近代理性主义哲学是文艺复兴思想启蒙的产物,它的使命就是以科学批判宗教,以理性批判封建蒙昧,确立人的主体性。但是,近代理性主义哲学在16-17世纪并没有完成这一使命。这主要是由近代理性主义哲学建构的主体-客体二元对立的认识论模式固有的缺陷造成的。主体-客体二元对立的认识论模式是依据16-17世纪物理学建立起来的,当时物理学的机械力学为哲学提供了一个主体与客体二元对立的认知模式。这种认知模式将主体从客观中分离开来,突出了主体的地位,但它同时又隔断了主体与客体的联系,阻塞了主体通向经验世界的道路,把主体的自我确认封闭在静止的、僵化的思维领域。笛卡儿哲学就是按照这样一种认知模式来确认人的主体性。笛卡儿对人的主体性的确认主要是沿着两个方向展开的:一个是把“我思”作为一个预设的逻辑前提,运用逻辑演绎的方法,寻找人的自我规定;一个是以主体-客体二元对立来说明人的肉体和灵魂的关系,将人的肉体和灵魂绝对地区分开来、对立起来,进而把人的理性与人的情感、意志区分开来、对立起来,强调人是理性的存在。笛卡儿的这两个论证方向都受到了18世纪的欧洲启蒙哲学的猛烈批判。意大利的启蒙哲学家维柯揭露了笛卡儿哲学的内在矛盾。他指出,笛卡儿哲学从研究方法到整个形而上学的理论体系都是荒谬的。笛卡儿想用物理学的方法来建构一个始终如一的形而上学体系,但是,他所用的物理学方法使他无法证明物质与精神的统一性、感性与理性的统一性,因为物理学的方法是不能说明人的精神存在和人的心灵世界的;他想证明实体,即物体的实体,是由必然性操纵的,但是,实体并不都是由必然性操纵的,它同时是由偶然机会来操纵的;物体的形态都是物体实体的变相,但形态本身却并没有实体性的存在;笛卡儿想用他的形而上学来论证符合基督教的伦理哲学,但他自己所写的论著中并不能形成一种伦理哲学,等等①,总之,从笛卡儿的形而上学中是得不出人的主体性的自我规定的,哲学要获得人的主体性的自我规定,就需要进到人自己创造的世界之中。据此,维柯提出了论证自我规定的人的存在的基本方法,这就是,从人所创造的民政社会中去确认自我规定的人的存在。他说:“这个民族世界确实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所以它的面貌必然要在人类心智本身的种种变化中找出。如果谁创造历史也就由谁叙述历史,这种历史就最确凿可凭了。”②在这个方法中,维柯不是把自然界,而是把人所创造的民政制度,作为论证自我规定的人的存在的经验基础,这就把自我规定的人提到了社会层面,要求从人的社会、人的自我创造的活动中,去寻找人的自我规定,证明自我规定的人的存在。这样一来,社会就成为人与自然界关系的中介,成为人的经验的、感性的存在。维柯认为,哲学的任务,就是通过社会这个中介来论证人的自由,论证自我规定的人的存在。在维柯那里,社会这个中介囊括了人所创造的一切文化形式,经济的、政治的、习俗、语言、神话、宗教、艺术、逻辑思维、想象等等。他尤其强调语言研究的重要性,要求从人的语言的起源中发现人的人性、人的自由的生成。他说:“哲学默察理性或道理,从而达到对真理的认识;语言学观察来自人类选择的东西,从而达到对确凿可凭的事物的认识。”③这些原则彻底地颠覆了近代理性主义哲学的主体-客体二元对立的模式,建构了以人的自我创造活动为核心的、融人的感性、意志与认知于一冶的模式。这就是维柯称之为人类的形而上学的哲学模式。 维柯的这一思想在德国启蒙哲学家赫尔德那里得到了发展。赫尔德在他的《论语言的起源》一书中强调,人的本质就是人的自由,而人的自由是在人的语言中确认的。他说:“语言是人的本质所在,人之成其为人,就因为他有语言。”④在赫尔德看来,人的本质就是人的自由,这是人的一个长处,人正是凭借这个长处创造自己的思想,并通过思想来摆脱本能的束缚,创造更广阔的世界,进而在这个世界中确认自己的存在,所以,他说:“人不得不抛弃本能,但因此他就获得了若干发展的可能性。由于他可以广泛地观察,不放过任何一个方面,他就享有充分的自由,能够为自己开辟一个反映的领域,能够自我观照。这样,人就不再是大自然手中的一台没有缺陷的机器,而是以他自身为行动的目的”⑤。在这里,赫尔德阐发了一种“表现主义”的人的自由观念。按照这种观念,人的自由既不能在笛卡儿的“我思”中得到确认,也不能在霍布斯、洛克的反映论中得到证明,人的自由只能在人的自我创造的活动中得到确认。在这一过程中,人的精神、人的思想的创造始终离不开外部自然,离不开人的感性存在,但又不是反映外部自然和人的感性存在,而是以外部自然和人的感性世界来表现自己,确证自身。这就是人的自我反观,人的自由就是在这种自我反观中得到实现。这样,赫尔德就以“表现”范畴取代了近代理性主义哲学的“反映”范畴,用人的感性活动取代了近代理性主义哲学的静态的、抽象的、孤立的主体概念。由于这两个取代,近代理性主义哲学发生了实质性的断裂。从这时开始,哲学就向两个方向发展开来:一个方向是以新康德主义、狄尔泰为代表的文化哲学、解释学沿着维柯、赫尔德开辟的哲学道路,研究人的生活世界,走上了现代哲学的创造之路;一个方向是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汲取维柯、赫尔德的启蒙哲学中的现代哲学要素,完善近代理性主义哲学的主体性观念。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一方面借助赫尔德提出的表现主义的自由观念,提出“绝对即主体的概念”,把人的主体性的研究由一个认识论问题转化为一个本体论的问题,并打破了机械的、静态地论证人的主体性的方式,把人的主体性置于动态的过程中,用辩证的方法给予论证;另一方面又把人的主体性等同于普遍必然性,并以普遍必然性作为特殊的根据,否定人的个体存在和人的感性世界的真理性,把人的自我确定封闭在抽象的绝对精神的世界之中,这又与他所主张的辩证方法发生了尖锐的矛盾。这两个方面构成了黑格尔哲学的内在矛盾。这个内在矛盾通常被定义为内容和体系的矛盾,实则是启蒙哲学中的现代哲学要素与近代理性主义哲学的僵化思维框架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表明,人的主体性、人的自由问题在近代理性主义哲学的思维框架中是不可能得到真正解决的。黑格尔哲学就是以它自身的不可克服的矛盾终结了近代理性主义哲学。马克思曾经十分准确地将黑格尔哲学概括为:“把17世纪的形而上学同后来的一切形而上学及德国唯心主义结合起来并建立了一个形而上学的包罗万象的王国”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黑格尔哲学,从表面上看,是近代理性主义哲学的集大成者,而从深层上看,则是近代理性主义哲学的终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