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产业劳动到数字劳动

作 者:

作者简介:
蓝江,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陈朦,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生(江苏 南京 210046)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劳动是社会区分的产物。我们不应泛泛地谈论劳动,而应从具体的社会现实中剥离出每一时代界划劳动的社会机制。在产业资本主义阶段,劳动作为一种生产劳动,是由其与资本的交换逻辑所决定,正如马克思所说,劳动只有生产与再生产出其对立面时,才被视作是生产性的。由此,将一切具体劳动转化为可交换性的抽象劳动,资本实现了对劳动力的抽象统治。到了今天数字资本主义时代,资本的抽象统治更为彻底,并且凭借数字网络技术,极大拓展了生产性劳动的区间范围,同时,借助占有逻辑与竞赛逻辑,实现了对劳动所创造出的价值的无偿占有。可以说,今天我们所面对的资本剥削更为深刻与彻底,因此,重提马克思“劳动解放”的自由愿景,寻求一种新的社会联合方式,便显得尤为重要。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2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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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21)10-0118-09

       说起劳动,映入我们大脑的劳动场面可能是,中国古代田间老农使用耕牛犁地,或者19世纪的兰开夏郡的剪毛工人用剪刀从羊身上剪下厚厚的羊毛,或者在曼彻斯特的纺织厂里,棉纺工人不停地在珍妮走锭精纺机前面工作。这些都是经典的劳动场景,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描述和批判的劳动场景。而今天,劳动变成了办公室的一个个卡间里,白领们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闪烁的电脑屏幕。这是古老的劳动在今天的变型。正因为如此,劳动,尤其是生产劳动,成为理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和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概念。

       不过,今天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劳动。一些视频的上传者,精心制作了一个视频,经过剪辑、后期润色加工、加上字幕等,上传到YouTube等平台上,然后他们就在屏幕前等待着受众观看、点赞与评论。网络上有着上千万的视频上传者,既有李子柒这样的成功者,也有刚刚学会上传视频的“小白玩家”,正是他们丰富着诸如YouTube、Bilibili、TikTok这些新兴网络平台,让这些平台成为全球智能网络的玩家们注意力的焦点,同时也为这些数字平台带来了巨额的收入和可观的广告传播效应。然而,让我们想不到的是,今天我们随意地在智能手机上刷屏,或者在电脑上打开一个页面浏览,都可以生产出可观的数据,并被当代的数字资本主义所利用。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看朋友圈、刷微博或Facebook的行为,已经成为一种劳动,并创造着实际的价值。正如意大利思想家莫里齐奥·费拉里斯(Maurizio Ferraris)指出:“在互联网的利润再分配框架中,一旦你解开了商品之谜,你同样也可以解开劳动之谜。……的确,现在我们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这些文档,如果没有大型互联网公司的话,这些文档根本不会被收集起来。但是,如果没有我们,这些文档确实也不会存在。这种情况与传统的劳资关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即今天的劳动没有报酬,而且更糟糕的是,这样的劳动甚至没有得到承认。”①费拉里斯的观点是,我们今天正在形成一种新的劳动,即一种留下数字痕迹的劳动,这种劳动无时无刻不在互联网络中发生,并生产着属于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价值。对这样的劳动的分析,不能简单地拘泥于19世纪的状况,或者说,我们不能简单地将今天的数字劳动看成是工业革命以来的产业劳动的延续,我们需要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来审视今天数字劳动的具体状况。

       一、作为社会区分产物的劳动

       “劳动不是一切财富的源泉。”②在《哥达纲领批判》的开头,马克思就针对《哥达纲领》中的“劳动是一切财富和一切文化的源泉,而因为有益的劳动只有在社会中和通过社会才是可能的,所以劳动所得应当不折不扣和按照平等的权利属于社会一切成员”的说法给出十分明确的批判。马克思对这种带有资产阶级色彩的劳动观的批判主要包含两个层面:其一是一种直接的批判,马克思说:“自然界同劳动一样也是使用价值(而物质财富就是由使用价值构成的!)的源泉,劳动本身不过是一种自然力即人的劳动的表现。”③显然,在马克思看来,除了劳动之外,自然界本身也具有使用价值,从而也能成为财富的源泉。不过从重农主义学派开始,劳动就被贵族和资产阶级学者神秘化了,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存在着一种无形的劳动,这种劳动创造了用于交换的财富,这一观点成为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基础。然而,这种庸俗的政治经济学的劳动观念并不是真正劳动,而是庸俗政治经济学家们用来把人变成帽子,再将帽子变成观念的魔术罢了。其二是一种隐含性的批判,在深入研究了资产阶级的政治经济学之后,马克思深刻地明白,这种所谓的“劳动”隐含着一部分人将另一部分人的劳动占为己有的合法化的基础。马克思批判道:“因此,如果他自己不劳动,他就是靠别人的劳动生活,而且也是靠别人的劳动获得自己的文化。”④这样,马克思看到了资产阶级社会中隐含在这种劳动神话下的不平等的实质,即当宣称劳动是一切财富和一切文化的源泉的时候,也预设了在劳动基础上的不平等,而《哥达纲领》的最大问题就在于没有触动这个不平等,而这正是促使马克思撰写《哥达纲领批判》的一个重要动机。

       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对“劳动是一切财富的源泉”所进行的批判,实际上还隐含了第三层的劳动批判,这个批判是针对《哥达纲领》的“有益的劳动”提出的。马克思问道:究竟什么样的劳动才算是有益的劳动呢?在有益的劳动的概念下,必然会产生另一个概念:无益的劳动。马克思不无讽刺地说道:“只有在社会中,无益的、甚至有损公益的劳动才能成为一种行业,只有在社会中才能游手好闲过日子,如此等等。”⑤这里,马克思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完,他隐含的意思是,因为有了社会,我们知道了什么是对社会有益的劳动,那么,我们将这些有益的劳动界定为劳动,而另一些劳动,甚至说只是一些人类活动,便是“无益的,甚至有损公益的劳动”。这类活动,在马克思看来,被排斥在《哥达纲领》所认定的“劳动”之外。需要注意的是,马克思的前提是“只有在社会中……”,这是一个条件状语,简言之,社会的存在是一个区分的基础,只有在一定的社会结构中,某些人类活动才表现为对社会有益的劳动,我们可以将这类活动界定为劳动。但是,我们界定了“什么是有益的劳动”的同时,在逻辑上也必然界定了什么是“无益的劳动”,马克思这里影射了做着“无益的劳动”的卢梭。卢梭的《一个漫步者的遐思》就代表着那些天天无所事事的小资产阶级的无益的劳动,他们穿梭于树林,摘摘叶子,看看蝴蝶,写点无关痛痒的文字,仿佛在活动,实际上在这种社会结构的划分中,他们成了“游手好闲过日子”的人,而这种“游手好闲”恰恰是一个努力进步的社会所不容许的。也正是这样,社会不仅鼓励积极进取的心态,更鼓励社会成员积极做出有益的贡献,这才是在意识形态上正确的人的态度,也是在社会结构上正确的人的活动。另一方面,“游手好闲”被排斥在“劳动”之外,因为它们不能增益于社会,所以不具有任何正面的价值,相反,社会对这种“游手好闲”持批判态度。因此,对于今天所谓的“佛系心态”或“躺平主义”,一定会有主流的声音将其视作“游手好闲”的“无益的劳动”,从而进行挞伐,因为社会需要的是有益的人类活动,而不是这种无所事事的“无益的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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