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抑或历史?

作者简介:
弗朗茜·蔡森-洛佩兹,美国肯塔基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研究方向为传记、性别史、拉丁美洲史。

原文出处:
史学集刊

内容提要:

虽然传记在19世纪被盛赞为可以等同于历史,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历史学家关注的焦点发生了变化:从聚焦于个人转向重点关注作为历史发展施动者的大众运动和社会经济力量。在这一背景下,历史学家们开始排斥传记,认为其缺乏严谨的分析和理论的复杂性,过于个人化、轶事化与短视,无助于理解更为宏大的历史进程。然而,在过去40年中,传记写作发生了重大变化,传记重新恢复了本来的地位。这源于以下三方面因素:性别理论、交叉性理论、再现论等新理论的应用;寻找新的资料来源、尝试不同的叙事手段和加强语境分析等新方法的采用;伴随着以往被视为边缘阶层的群体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历史和传记的主体也相应发生了变化。文章探讨了传记回归的起源和发展,即现在所称的“新传记”或“传记转向”,进而分析其对历史书写产生的影响。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22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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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1.0062

       为什么传记如此受大众青睐,而专业历史学家却对其评价不高?在美国,罗恩·切尔诺(Ron Chernow)为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尤利西斯·S.格兰特(Ulysses S.Grant)和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写作的传记都是畅销书。事实上,汉密尔顿的传记激发了百老汇戏剧的巨大成功,现在又被拍成了电影。沃尔特·艾萨克森(Walter Isaacson)为列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撰写的传记,以及最近出版的科学家詹妮弗·杜德纳(Jennifer Doudna,她发现了如何重写DNA编码)的传记,都得到评论家的褒扬,且销量颇佳。也许,正如文学理论家迈克尔·本顿(Michael Benton)所解释的,传记的流行源于我们“需要了解他人的生活……传记提供了他人如何生活、如何面对挑战以及如何应对变化的典范:它们为我们研究自己提供了最佳场地”。①

       然而,正如戴维·纳索(David Nasaw)为之惋惜的那样:对历史学家来说,传记就像“这个行业不受喜爱的继子,偶尔不情愿地让它进门,但更多时候是和群氓一起被关在门外”。本顿则抱怨说,传记是文学研究中的“灰姑娘”。②主流历史学期刊很少发表传记文章,研究生们也被建议不要选择传记作为学位论文。学者们认为传记是一种较低级的史学体裁(a lesser form of history),他们指责传记不够严谨,缺乏深刻的分析与理论的复杂性。路易斯·班纳(Lois Banner)认为,传记“只涉及一个人的人生,本身存在固有的局限性,它来源于纯文学的传统,而不是科学的或社会学的传统,而且传记作家往往不是从事专业研究的历史学家,他们虽然会吸引很多读者,但缺乏受过博士教育的学者所具有的严谨的素养”。凯特·布朗(Kate Brown)注意到,一些人抱怨传记“太过个性化”,过多涉及“自我认同和自我表征(self-representation)”,因而“无法向人们展示更大的世界”。③此外,传记经常被认为是轶事、过于接近微观史学和文学而不被接受。虽然一所大学没有历史系或许是不可想象的,但传记研究中心在大学却较为少见。仅见的传记研究中心有:夏威夷大学马诺阿分校传记研究中心(the Center for Biographical Research)、纽约市立大学利昂·利维传记中心(Leon Levy Center for Biography)、爱丁堡大学叙事与自传/传记研究中心(the Center for Narrative and Auto/Biographical Studies)及荷兰格罗宁根大学传记研究所(the Biography Institute)。然而,尽管存在这些所谓的“缺陷”(其中某些有一定道理),传记在西方却依然盛行,西方读者对传记的喜爱程度高于历史类书籍。因此,历史与传记、历史学家与传记作家之间的关系是紧张、令人不安和矛盾的。

       然而情况并非一直如此。在19世纪,英国历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和北美哲学家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等知识分子即认为,历史学包括书写名人的生活。在爱默生看来,“确切地说,没有历史,只有传记”。而对于卡莱尔来说,传记作者必须对传主抱有同情心(sympathy)和理解之同情(compassion)。在他看来,由于历史是作为伟人生平事迹的纲要来讲授的,作为政治史,历史和传记之间几乎没有冲突,这不难理解。④然而,尽管维多利亚时代的传记歌颂杰出人物的公共生活,把他们想象成可供效仿的榜样,但却避免讨论他们的私生活。一些人很快就明白,这种做法遗漏了故事的另一半。利顿·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试图弥补这一缺陷,他于1918年发表了开创性的研究著作《维多利亚名人传》(Eminent Victorians)。这本著作打破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傲慢,敢于揭露名人(其中包括令人尊敬的护士弗洛伦斯·南丁格尔)的个人隐私。19世纪20年代,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也提出撰写“新传记”(new biography),旨在深入挖掘传主的内在生活(interior life)。⑤伍尔芙是知识分子精英团体“布卢姆茨伯里派”(“Bloomsbury”group)⑥的成员,并且受到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著作的影响。

       随着20世纪30年代法西斯主义的兴起,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历史学家们强烈反对把历史书写成伟人的传记(无论是关于其内在生活还是外在生活)。大众社会的崛起对历史书写产生了巨大影响,因此,传记被随意地降级为次要的研究对象。人口学、地理学和法国年鉴学派所强调的集体心态史(collective mentalités),目前在西方学术界举足轻重,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力日益增加,特别是在英国学派的社会史领域。这些新趋势关注的是集体、大众社会和作为历史发展原动力的社会经济力量。⑦奈杰尔·汉密尔顿(Nigel Hamilton)认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是受到战争威胁的民主国家的人民被迫应征入伍,乃至(在后方)负责发出空袭警报,为其所希冀维护的自由和价值观而战……这场战争的胜利不是出于一个人的意志(如同里芬斯塔尔所认为的那样),而是数百万人意志的胜利”。⑧

       然而,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后现代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理论掀起了一场认识论革命,它们开始攻击二战后历史学中的普遍叙事和单一的白人男性叙事者。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揭示出“真理”是一种由话语确立起来的社会建构,其他人则关注标志和符号世界(world of signs and symbols)的意义。由于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揭示了人们的思想和观念是如何被社会构建出来的,并强调语言和身份的重要性,因此它削弱并挑战了唯物主义作为历史知识基础的统治地位。与此同时,国际舞台上突然涌现出一批令人敬畏的新兴行为体:新成立的非洲和亚洲国家的居民、被边缘化的拉丁美洲人及全世界的妇女,他们要求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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