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57-6241(2021)20-0013-16 法国学者R.格鲁塞(R.Grousset)在1948年出版了一本书:《从希腊到中国》。20世纪80年代中期,此书的中译本问世,①笔者幸得一览。当时就为希腊文化与印度佛教文化相结合所形成的犍陀罗艺术所惊讶,为希腊雕塑艺术经由犍陀罗艺术通过丝绸之路一路传到中国的中原大地,从而影响了中国乃至日本的所有的佛陀形象和佛教艺术所震撼。从此,笔者下定决心对希腊化文化的性质及其与中国古代文明的关系进行研究。30多年来,我的研究基本在此范围之内。本文之所以定位于地中海到黄河之间的文明的流动,只是取其大致范围而已,实际上就是谈谈希腊化文化的因素如何东传到中国并潜移默化地渗入中华文化的体系之中。本文的重点是结果而非过程,所以副标题定为“希腊化文化信息在中国的回响”。 亚历山大东征始于公元前334年,进军到中亚是公元前330年。他在此地转战3年,东北方向最远的也就是抵达锡尔河流域。他为了追击斯基泰人(Scythians),确实跨过了锡尔河,但因突患痢疾撤回,此后再没有向此方向前进,而是在平定了中亚当地民族的反抗之后,于前327年南下进入印度西北部的印度河流域。由于他的部下再也不愿向印度的腹地恒河流域前进,他只好于前325年开始西返,一年后回到巴比伦。10年远征的结果是建立了比波斯帝国还要大的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帝国。但他英年早逝,帝国迅速瓦解,被他的继承者所瓜分。在原来帝国的版图上,先后出现了5个希腊化的国家:希腊本土的马其顿王国、埃及的托勒密王国、亚洲的塞琉古王国以及从塞琉古王国分裂出来的小亚的帕加马王国和中亚的巴克特里亚王国。②这些王国存在的时间长短不一,但都延续到公元前2-前1世纪。值得注意的是,与巴克特里亚王国独立的同时,由斯基泰人一支帕尔尼人(Parni)建立的帕提亚王国迅速崛起。它以伊朗高原为中心,横亘于塞琉古王国与巴克特里亚王国之间,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阻挡了巴克特里亚和印度的希腊人与地中海世界的联系。帕提亚虽然推翻了塞琉古王国在西亚、中亚大部分地区的统治,但它欣然接受了该地的希腊化文化遗产,自称“前期希腊者”(Philhellene),因此,帕提亚的统治区域也可归入广义上的希腊化世界的范畴。 当时的中国正处于由战国后期向秦汉帝国的过渡时期。中国对西方的了解还处于传说和神话的迷雾之中。即使到了秦汉之际,中原王朝的西部管辖范围也还没有越出河西走廊。③中亚的巴克特里亚王国,在欧泰德姆斯一世(Euthydemus Ⅰ,约公元前230-前200年)和其子德米特里一世(Demetrius Ⅰ,约公元前200-前190年)之时,曾向赛里斯(Seres)和弗里尼(Phryni)扩张。④但综合西方古典作家的记述,结合中国史书的记载,他们至多是一次试探性地东方扩展,能否越过葱岭令人生疑。因为,目前在中国新疆境内,并没有发现任何有力的物证。可见,张骞出使西域之前,中国与希腊化世界没有直接的接触。然而随着张骞的西域“凿空”,中国方面开始了与仍然留存于大宛、康居、大夏、安息和身毒(天竺,印度)的希腊化文化遗产的交流对话,而且有可能与残留的印度—希腊人有了官方往来。 之所以把希腊化世界的文化称为“希腊化文化”,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文化虽然是希腊人为创造主体,希腊语言、希腊艺术形式为主要载体,但其内容已经融入了东方当地文化的因素。它已经不是清一色的希腊文化,而是混合了其他东方文化因素在内的一种多元文化。称其“希腊化”主要是就其所具有的希腊表现形式和外在特征而言,并非指其本质上还是希腊的。而且,所谓的“希腊化文化”也只是就这些王国上流社会的文化特征而言,而非指广大社会下层的文化。当地文化的基础并没有从根本上削弱和触动。这也是希腊化文化为何必然会成为一种包容性文化,希腊化文化最终随着希腊化王国的衰落、希腊人的消失而融入了东方当地文化的洪流中的主要原因之所在。 张骞出使西域,在文化史上开辟了一个汉文化与包括希腊化文化在内的所有西域文化接触、碰撞、交流、融合的新时代。随着丝绸之路的全线贯通,从地中海到黄河之间,古代文明信息的流动、交换成为可能。原来的希腊化世界成了丝路的主要通道,原来希腊人建立的城市、殖民地,有的成了丝路上的大都市和商业中心或货物集散地,原来的希腊化钱币改头换面后成了丝路商业交易的中介,原来的希腊语字母被有的丝路国家所采用,原来的希腊式雕塑艺术、建筑艺术也被沿线的民族改造利用。于是,阿波罗(Apollo)变成了佛陀,赫拉克勒斯(Heracles)成了护法金刚,科林斯柱式保留了其轮廓,阿芙洛狄特(Aphrodite)摇身变为安息的公主,阿尔特米斯(Artemis)与娜娜(Nana)、阿娜希塔(Anahita)合而为一,甚至特洛伊的故事也成了印度、萨珊波斯艺术的主题……而这一切都随着丝路直接或间接、全部或部分地传入了中国,并在中华文化自身的历史演变中或吸收,或扬弃,或消失在茫茫沙海中,或遗忘于历史的尘埃中。本文的目的就是想在历史的尘埃中,寻找那些曾经或仍然潜存于中国文化中与希腊化文明或文化有关的“片羽吉光”。 一、文献 中国文献关于西域的确切记载始于司马迁的《史记·大宛列传》,此后的正史中均含有西域的内容,只是大多改称为“西域传”而已。其主要原因还是中原与西域关系一直在延续,在变化。中国历朝历代对西域的了解也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清晰。但本文主要集中于“前四史”,是因为这些史书关于西域的记载所涉及的时代与希腊化时代最为接近,因而有可能包含较多的、较真实的有关信息。尽管这些记述前后多有重复,但其中的差异部分正好就是新的蛛丝马迹可能出现之处。东汉之后,既有西域僧人来华,也有汉地僧人赴印取经,他们所经过的中亚和印度都曾是希腊人统治之地,它们也可能留下关于希腊人遗址遗物轶事的记载。佛教在阿育王时期传到印度西北部,此地留驻的希腊人和后来从大夏(巴克特里亚)来的希腊人中后来确有皈依佛门者。其中的一位国王居然服膺佛法,做了在家的居士,这些也在佛教经典中留下了记载。这些文献都出现于初唐之前,其中的有关记载还是有一定的可靠性和参考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