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北宋的书法,人们自然会首先想到大名鼎鼎的『苏、黄、米、蔡』四大家,这四个人光环之巨,使得北宋乃至整个宋代的其他书家都黯然失色了。但是细思起来,蔡襄在这中间却是一个尴尬的存在,若论对后世的影响,蔡襄远不及苏、黄、米三家;论个性风格,蔡襄也远没有另外三位突出,以至于他不仅以前辈之资历而屈居『宋四家』之殿军,甚至于不少人连他位列『宋四家』的资格都不肯承认,直欲以蔡京取而代之。昔人已没,千秋功业任人评说,褒之也好,贬之也罢,都是后人的事,古人是没有丝毫办法的。但是,我想,我们在评论历史人物的时候还是要尽量做到客观(尽管真正的客观也是不可能的),要还原当时的历史语境,去看他的历史地位和历史贡献。 蔡襄在书法史上地位的确立,除了其自身的书法成就之外,与两个人不遗余力的推崇是有很大关系的,这两人都是北宋文化史上的大人物,一个是欧阳修,一个是苏轼。欧阳修说:『自苏子美死后,遂觉笔法中绝。近年君谟独步当世,然谦让不肯主盟』[1],实际的意思就是肯定蔡襄『书坛盟主』的地位;而苏轼则反复重申他的观点——『君谟书为本朝第一』,唯恐别人不知道或不认同。如果说欧阳修作为蔡襄的挚友、政治上的同道、艺文上的知音,他对蔡襄书法的赞许让我们觉得合情合理的话,那么苏轼作为与蔡襄在书法追求上异趣(至少在后人看来)的『尚意』书风的领袖,又与蔡襄并无太多交集,他对蔡襄书法的推崇甚至比欧阳修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颇让后人费解了。有论者认为,苏轼对蔡襄书法的评价,不过是对其师欧阳修的随声附和而已,如启功先生的《论书绝句》中有论蔡襄诗云:『矜持有态苦难舒,颜告题名逐字摹。可笑东坡饶世故,也随座主誉君谟。』[2]又云:『欧阳永叔于蔡书誉之于前,苏东坡继声于后,至称为宋朝第一,未免阿好。』[3]那么我们不禁要问,苏轼对蔡襄的推崇,到底是出于世故,还是一种心悦诚服地表达呢?本文将以此作为切入点,来探讨蔡襄对于北宋书坛的意义。 苏轼对蔡襄书法的态度 苏轼对于书法的集中论述,见于《东坡题跋》卷四。细阅《东坡题跋》,我们发现,蔡襄是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人物,与蔡襄有关的题跋共十三则之多,其中多是对蔡襄书法的极力称赞,语气之恳切在东坡臧否人物的言辞中是不多见的。略引数条: 欧阳文忠公论书云:『蔡君谟独步当世。』此为至论……天资既高,辅以笃学,其独步当世,宜哉!近岁论君谟书者,颇有异论,故特明之。[4] 君谟真、行、草、隶,无不如意,其遗力余意,变为飞白,可爱而不可学。[5] 余评近岁书,以君谟为第一,而论者或不然,殆未易与不知者言也。[6] 仆论书以君谟为当世第一,多以为不然,然仆终守此说也。[7] 蔡君谟先生之书,如三公被衮冕立玉墀之上。[8] 蔡君谟书,天资既高,积学深至,心手相应,变态无穷,遂为本朝第一。[9] 惟近日蔡君谟,天资既高,而学亦至,当为本朝第一。[10] 仆尝论君谟书为本朝第一,议者多以为不然。或谓君谟书为弱,此殊非知书者。若江南李主,外托劲险而中实无有,此真可谓弱者。世以李主为劲,则宜以君谟为弱也。[11] 自君谟死后,笔法衰绝。[12]
如此不厌其烦地反复重申,若仅目为谙于世故的随声附和,则东坡也未免『演得太过』了,更何况『(论者)多以为不然,然仆终守此说也』,语气中已透露出捍卫己见的近乎固执之态,若世故者,恐怕不易为此言也。 综观东坡论书,从不肯轻易盲从附和别人的意见,若涉及批评,虽口气往往委婉,常顾左右而言他,但绝不至于作违心的虚誉,若是赞扬,也是恰到好处,断无肉麻的吹捧,我们不妨也引几例为证。 《东坡题跋》卷四第四则《题〈遗教经〉》: 仆尝见欧阳文忠公云:『《遗教经》非逸少笔。』以其言观之,信若不妄。然自逸少在时,小儿乱真,自不解辨,况数百年后传刻之余,而欲必其真伪,难矣。顾笔画精稳,自可为师法。[13]
显然,苏轼在这里并不赞成欧阳修『《遗教经》非逸少笔』的断言,甚至有以其为真的倾向,但碍于情面没有公开反对,作了『阳奉阴违』的处置,但至少说明苏轼对于欧阳修的观点并非一一不假思索地全盘接受,而是保持了思想上的独立。 又,同上第六十则《跋钱君倚书〈遗教经〉》: 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态不可掩也;言有辩讷,而君子小人之气不可欺也;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钱公虽不学书,然观其书,知其为挺然忠信礼义人也。轼在杭州,与其子世雄为僚,因得观其所书佛《遗教经》刻石,峭峙有不回之势。孔子曰:『仁者其言也讱。』今君倚之书,盖讱云。[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