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价值的价值思考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晓升,华中科技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武汉 430074)。

原文出处:
道德与文明

内容提要:

人们常常喜欢理性地思考人的生活的意义,而这种理性的思考恰恰是在生活过程之外思考生活的价值,是把外在的价值加到生活之上。在阿多诺看来,我们不能离开人的肉体的体验来思考生活的价值。而肉体体验中的生活价值是不同的,不能按照同一性逻辑来表达。如果脱离了肉体的体验,那么生活就会被抽象化。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就会用抽象的标准来抽象地衡量生活的价值。虽然生活意义不能脱离肉体的体验,但是这并不是要否定生活意义中的形而上学维度。形而上学经验是人的幸福的基础。而在现代社会中,人们所面临的生活压力恰恰是在把肉体和精神对立起来的基础上理解生活和生活的意义。在这种对立的基础上,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从肉体上理解生活的意义或者价值,这里的价值都被扭曲了。虽然海德格尔也强调在生存中理解生活的意义,但是在他那里生存被抽象地理解了。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21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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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539(2021)05-0050-11

       关于人生价值或者意义的文献,在哲学史上可谓汗牛充栋。然而,这些研究的一个基本缺陷是,脱离生活过程抽象地讨论生活的意义或者价值。而海德格尔通过“在世存在”的思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在他看来,人本来就生活在世界(世界之为世界)之中,而在这个世界中的生存本身就是一个追问存在的意义的过程。这就意味着追问生活的意义是在人的生活过程本身中发生的,从而避免了上述缺陷。然而,海德格尔却把生活过程本身(生存)抽象化,并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价值,因而他的思考也是扭曲了价值的价值思考。阿多诺从唯物主义的角度就这个问题进行了富有启发意义的思考,值得我们重视。

       一、“理性”的思考与价值的消解

       生活的意义何在?这是人们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但是人们往往找不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对于这个问题的简单回答是,因为这是消解了价值的价值思考。生活的意义就在生活之中,脱离了生活过程本身讨论生活的意义,那么生活就已经不是“生活”,生命就不是“生命”了。这是因为生活的意义是在一个人的生活中被感知的,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活中都有自己生活的独特体验。可是如果我们询问另外一个人,生活的意义是什么的时候,这种询问就把这种意义从生活过程本身分离出来,给出独立于生活过程的那种意义。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对于生活意义的体验是不可言说的,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这是每一个人的自我体会和感知。生活的意义是非同一性的东西,是不能用同一性的逻辑加以概括的。生活的意义是在我们的肉体生活的体验中获得的,脱离了肉体生活,意义就不存在了。从这个角度来说,脱离生活过程来讨论生活的意义,实际上就已经消解了生活的意义,消解了生活中的肉体来谈生活。这种生活是理论上的生活,是干巴巴的生活,而不是活生生的人的生活。在这种干巴巴的生活中,即使我们发现了生活的所谓“意义”,但是由于它是脱离了感性过程的意义,因而它也是无意义的。所以,脱离生活过程来讨论生活的意义(价值),实际上是在消解了价值之后,把价值作为外部的东西加到生活上。这种加在生活之上的价值就是人们用来评价生活的价值。一个在自己的生活过程之中感到快乐的人从来不思考生活的价值。这不是因为他们在生活中感到满足而获得了价值,而是因为生活的意义就在他们的生活中体现出来。

       当人们脱离生活,开始就生活进行理性的思考的时候,这个理性就脱离了感性,脱离了肉体,变成纯粹的理性思考。一旦人们开始(脱离肉体去)理性地思考生活的价值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接受一个外在的价值标准来思考价值。这就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用来评价其他人的价值标准。职位的高低、声誉的好坏、满足的多少等都是其中的衡量标准。阿多诺把这种价值观称为“圆满生活的观念”。他说:“圆满生活是与青春风格所说的那种‘活得完满’(即尽情享受)这种贪婪欲望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而这种欲望又把暴力和征服的行动包含在自身之中。如果没有欲望的满足就没有希望,那么这种欲望就仍然被束缚在声名狼藉的同等交换之关系网络之中,这恰恰是毫无希望的。没有力量的竞争就没有圆满。”[1](371)人们所看到的那种圆满生活表面上与人的肉体享受是联系在一起的,而其实不是。这是因为,人们的欲望及其满足是与交换的网络联系在一起的,是按照市场交换的原则来衡量的。当一个人按照市场价值来衡量生活的意义的时候,生活就变成了贪婪的生活,成为暴力和征服的生活。

       反过来,叔本华所说的那种痛苦也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脱离了肉体的痛苦,是没有痛苦的痛苦,是故作呻吟。叔本华自称要从自在之物的层面上思考人生的意义问题。按照他的看法,在本质的层面上,人是生命意志的最高形式。人作为最高层次上的生命意志是自由的。自由就是摆脱现象领域中所受到的各种限制。当生命意志摆脱欲望、摆脱现象领域的时候,人才是自由的。动物的痛苦是直观表象领域的痛苦,而人的痛苦则是本质意义上的痛苦,是对生存意志的否定的痛苦。[2](409)因此,人的生存在本质上就是痛苦。但是,这种痛苦是有意义的痛苦。因为通过生存意志的否定,人就达到了善。他说:“生命意志的否定”与一切善、仁爱、美德是一样的[2](518)。叔本华吸收了康德的思想,把生命意志看作是自在之物。与康德一样,他认为,只有在自在之物的领域中,在超越的领域中,善才是可能的,而且这种善排除了经验领域中的要素。所不同的是在康德那里人作为善良意志会自我立法,给自己提供绝对命令;而在叔本华那里,作为自在之物的生命意志不是自我立法,而是要自我否定。意志的否定就是善。叔本华所说的这种痛苦不是经验领域中的痛苦,而是“纯粹被认识到的痛苦”[2](545),是自在之物领域中的痛苦。这里所说的“痛苦”是脱离肉体的痛苦。

       无论是形而上学的痛苦,还是市场价值中的快乐,都是脱离人的具体生活的快乐和痛苦。阿多诺并不否认人们可以对生存价值进行思考,但是,这种思考始终必须与人的肉体的体验联系在一起,始终与日常生活中的常识联系在一起。在阿多诺看来,“思辨也感到自己有义务在这样一个立场方面——对它的反对者即‘常识’进行修正的立场——做出让步”[1](357)。脱离生活的纯粹的理性思考都是思辨的思考,是脱离常识的思考,是脱离肉体体验的思考。当对生活意义的思考脱离肉体的体验时,生活的意义就变成了在生活之外强加给生活的意义,人就不是按照生命需要的尺度来生活,而是按照市场的价值尺度来生活。市场上的价值标准就成为生活意义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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