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7.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21)05-0112-12 所谓“双视野人”①,是指那些可以同时“看到”两个不同的世界视野或文化视域的人。所谓“看到”,既指耳目所及,也指心灵所知,肉眼所及的实质也是心灵所知,因此,归根到底是指思想意识。所谓不同的世界,主要指具有不同文化内涵的世界,包括可见可触的物质世界,如生产工具、生活用品、城市景观,也包括可感可悟的制度世界与精神世界,如政治制度、价值观念、审美情趣等。 以“双视野人”为角度,研究异质文化之间的交流、交融,解释空间很大。任何异质文化之间的交流、交融,都是一种文化理解。理解本身就是视域交融,是历史与现实的交融,是自我视域与他者视域的交融。这是相互审视、端详、解读的过程,也是不断嬗变演进的过程。 辛亥革命是一场翻天覆地的政治革命,也是内容广泛而深刻的文化变革。刺激、推动这一革命发生、影响这一变革广度、深度与进程的因素很多,“双视野人”是其中相当重要的力量。不同时期、不同语境下的双视野人内涵不同,辛亥鼎革之际的双视野人,主要包括海外华侨、出国留学生、出使人员、出入于中西之间的买办、寓居于香港、澳门和租界一些知识分子,也包括一些来华传教士与外国人。在中西交流、交汇的时代潮流中,他们通过不同途径、在不同领域、从不同侧面、以不同方式接触、了解中西两种不同的文化。他们既在两种文化之间,深受影响,浸淫涵泳,也力图在两种文化之上,比较鉴别,有所取舍,有所扬弃。近代中国历次变革思潮与运动,从自强运动、维新运动到辛亥革命,都活跃着他们的身影,都有他们的贡献在内。本文选择具有典型意义的三个人为对象,即容闳、伍廷芳与唐绍仪,分析他们走向革命、赞成共和的心路历程,以及各自的特点。 容闳:渐变与骤变 容闳(1828-1912)投身反清革命活动的标志性事件,是1900年参加“中国国会”。这年7月26日,唐才常在上海愚园召开有八十多人参加中国国会,容闳当选会长,严复为副。容闳用英文起草中国国会宣言,内称:“中国独立协会,鉴于端王、荣禄、刚毅之顽固守旧,煽动义和拳以败国,是以决定不认满洲政府有统治清国之权,将欲更始以谋中国人民及全世界之乐利,端在复起光绪帝,立二十世纪最文明之政治模范,以立宪自由之政治权,与之人民,借以驱除排外篡夺之妄。”② 这次会议的参加者比较复杂,各人政治主张差异很大。容闳所撰这份宣言,有浓厚的美国民主革命底色。同样是不承认清政府统治权力,同样参加这次中国国会的章太炎,所持理由是反对异族统治的民族主义,容闳所持则为反对野蛮政府的民主主义,要建立的是“以立宪自由之政治权,与之人民”的民主政权。所以,章太炎不能赞成既反对清政府统治,又拥戴光绪皇帝复辟,毅然断发易服,而容闳则可以在反对清政府统治的同时,拥戴开明的光绪皇帝。 这次会议以后,容闳遭到通缉,逃亡日本,以后坚定地支持孙中山,站在反清革命的立场上。他曾参与谋划革命党人发动的广州起义,也曾参加筹措巨额外债、建立军队、以推翻清朝、建立民国为宗旨的庞大的“红龙计划”③。辛亥革命推翻清朝统治后,他极为兴奋,热烈祝贺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 容闳改革中国的思想,有个从渐变到骤变的变化过程。 作为中国第一批留美学生,容闳在美国留学8年,获得耶鲁大学文学学士学位,于1855年回到中国。他在广州给美国代理公使伯驾当过秘书,在香港高等审判厅和上海海关当过翻译,在九江等地贩卖过茶叶。这些工作,经济收入均颇丰厚,但均非其内心向往,因而均旋作旋辍。分别在中国与美国都曾有较长时间的生活,这一经历,让容闳对中西文化都有远较他人更为深切的了解。他立志要在改革中国方面尽己所能。他南奔北走,上下求索,希望能找到施展其报国志向的地方。他说: 予当修业期内,中国之腐败情形,时触予怀,迨末年而尤甚。每一念及,辄为之怏怏不乐,转愿不受此良教育之为愈。盖既受教育,则予心中之理想既高,而道德之范围亦广,遂觉此身负荷极重,若在毫无知识时代,转不之觉也。更念中国国民,身受无限痛苦,无限压制。此痛苦与压制,在彼未受教育之人,亦转毫无感觉,初不知其为痛苦与压制也。故予尝谓知识益高者,痛苦亦多,而快乐益少。反之,愈无知识,则痛苦愈少,而快乐乃愈多。快乐与知识,殆天然成一反比例乎。④ 容闳表示:“予意以为予之一身,既受此文明之教育,则当使后予之人,亦享此同等之利益。以西方之学术,灌输于中国,使中国日趋于文明富强之境。”⑤ 从回国以后到1900年走上反清革命道路之前,容闳至少五次提出或实施通过温和的方式改革中国的努力。 第一次,1860年,他到天京(南京)找过太平天国干王洪仁玕,提过建国七策,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教育、文化等方面:一、依正当之军事制度,组织一良好军队;二、设立武备学校,以培养众多有才干的军官;三、建设海军学校;四、建设善良政府,聘用富有经验之人才,为各部行政顾问;五、创立银行制度,厘定度量衡标准;六、颁定各级学校教育制度,把《圣经》列为主课;七、设立各种实业学校。⑥容闳与洪仁玕(1822-1864)此前在香港熟识,比洪仁玕略幼几岁,所以,他可以无所保留地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洪仁玕曾在香港接受过西方教育,担任过伦敦会布道师,对这些建议并不陌生,他与容闳逐条讨论,谓何者最佳,何者最要。但是,当时战事倥偬,洪仁玕权力有限,太平天国根本无法将这些建议付诸实施。这让容闳很为失望。